而这僵硬的冷意,直到田恒驱车来迎, 方才褪去少许。
    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扫, 田恒便松了口气,策马出了宫门。这次, 他倒没有警戒四周,只问道:“此次祭祀, 可还灵验?”
    楚子苓低低“嗯”了一声, 她筹备的东西,都是田恒找来的,恐怕也只有他, 会怀疑自己的用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
    “果真。”田恒的声音中有些了然, “这几日, 城中争斗稍止,看来大祭有用啊。”
    他不晓得子苓是如何举行的仪式,但是购入硫磺硝石的是他,教人如何杀牛的也是他,那些木偶更是他偷偷让人打造。经手这些,怎能不对所谓的“通神”生出疑虑?然而一场大祭,令华元的政敌全都安分下来,足见其可怖。田恒有时都会想,若子苓真要在宋宫立足,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只是当她真正成为和旁人一样的大巫时,自己又当如何呢?
    一时间,他竟找不出答案。
    片刻后,田恒突然道:“林止寻你,似乎有事。”
    “可是娇娘的药寻到了?”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些波动,不再冰冷。
    田恒唇边浮出了些笑容:“怕是如此。”
    他并不喜欢林止,但是看到子苓为那个小小女童忧心,还是会生出些安慰。不论面上如何改变,只要心底尚存有一份善念,她便跟旁的“巫者”不同。
    蹄声得得,小小安车载着两人向家中驶去。
    回到私宅,林止果真已经等在那里,见楚子苓下车,就急急上前:“大巫,那药已经自上党发出了,再有月余便能送回!”
    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切的惹人动容,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如此甚好,还请林郎进门详谈。”
    许是知道两人要探讨病情,田恒并没有跟上,转而到后院停车,楚子苓则带着林止到了屋中。
    刚刚坐定,林止便道:“那药采的说,之前过了季节,并不好寻野参,最近才凑到了堪用的,足有六七根,不知可够?”
    党参是岁末采摘最好,入夏后还能凑来这种数量,着实不易了。楚子苓颔首:“够用一段时间了,可先取回配药。”
    林止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大巫之前提及郑国,吾也派人探察了一番。郑宫无甚变故,只是郑侯之姑母夏姬,几月前自楚国回返……”
    楚子苓手猛地一紧:“可是归宁?”
    “并非归宁,而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首。”林止解释道,“当年连尹襄老在邲之战身故,尸身被晋人夺去。这此夏姬归郑,就是为了说服郑侯,让其向晋侯索要尸体。”
    竟然是这个借口。楚子苓只知道夏姬返回了郑国,屈巫才能出奔迎娶,未曾想竟是找了这么个毫无瑕疵的理由。迎接夫婿尸身?难怪她能顺顺利利回到郑国。只是已经回去几个月了,屈巫何时会动身呢?
    见楚子苓面上神色不对,林止有些担心的问道:“大巫可是忧心诸国战事?”
    楚子苓摇了摇头,反问道:“楚国呢?何时派人使齐?”
    林止不由愧道:“这个还打探不清。若大巫在意,吾再派人去探。”
    “不必了。”突然想起之前田恒的告诫,楚子苓摇了摇头,“伤药我已经不打算做了,此事无需再费心了。”
    林止面上似显出了些失望神色,却未多言,只道:“那等党参到手,吾再送娇娘前来。”
    “嗯,之前配的药可再吃几副,下次出宫,带她来见我。”楚子苓吩咐道。
    林止一一记下,再次拜倒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出了屋门,田恒正守在外面,见到他也未搭腔,只是颔首示意,就走进了屋中。林止并不见怪,缓缓出了小院,一直走到自家马车前,才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那不大的院落,如今已经被夜色笼罩,要到明日,才会聚集起哭号膜拜的求诊之人。没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狂热和崇拜,小院就如一盏孤灯,寂静无声,暖光闪烁,让人心神安定。
    那是个让人钦佩的女子,亦是个与旁人不同的巫者,只是……
    林止的眼眸变得深沉起来,收回视线,抬足登车。不多时,那辆简陋的马车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无咎,出使齐国的人,可确认了吗?”见到田恒入内,楚子苓就急急问道。屈巫对夏姬志在必得,怎会允许她长时间待在郑国?那可不是什么安分女子,万一一个不慎,又看上了旁人,屈巫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出使的时间,必然不会拖的太晚!
    “尚未,不过我在右师处试探过了,应当不日就会派出使节。”自从给华元提议之后,他也着意加深了与华元之间的联系。田恒自己就是齐人,如今听闻楚国要同齐国结盟,问上两句也不奇怪。这次楚国确实比以往更急切,应是新王登基,急于立威。
    “不日……”楚子苓攥紧了双拳,“可要告诉华元?”
    她现在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司疫”,能够勾连天地的“大巫”,是否够资格成为华元不可或缺的盟友?
    田恒看到了对方目中的火焰,却仍摇了摇头:“须得等屈巫领命,出了郢都才行。”
    只有确定屈巫出使,他才有把握说动华元那奸猾小儿。当然,也要看宋国内的动向,若政敌突然发难,华元怕是不肯尽力。
    见子苓目中露出失望神色,田恒又道:“无妨,我寻了些游侠儿,正在操练。等屈巫到了宋国边境,亦可刺杀。”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出声阻道:“太危险了!”
    田恒却笑了出来:“他是使臣,能带多少兵士?狼群某都闯过,何况区区营寨?”
    他许久不曾用“某”自称了,此刻轻巧说来,掩不住一身豪气。看着那满面虬髯,一身不羁的高大男子,楚子苓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松。她知道,田恒绝非莽撞之人,既然动念,定是有万全准备。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成事?
    下来也只有耐心等待了,楚子苓呼出了胸中郁气。在这事上,她能起的作用有限,还是继续本职,当个“大巫”才好。只是巫祝所说的立威之法,她才能做到吗?
    第二天,依旧选了三个急诊,一一救治,安排好病人,楚子苓才回到了宫中。并未唤巫侍前来伺候,她独自一人关在厨房,研究治膏之法。有了膏药,一些病可以不用施针,那些病不算重的病人,也可不必占用她的诊治名额。更重要的是,如今有用到华元的地方,做出些东西送出,应当有用。
    接连几日,她都闷头熬药。谁曾想还没等药膏正式成型,就有巫侍急急寻来:“大巫,陈夫人似是难产,君上欲送她前来求诊!”
    楚子苓一下停住了手上动作。陈夫人难产了?!
    在成为司疫之后,她便开始探究宋宫中的复杂人际关系。那陈夫人刚刚入宫两载,极是受宠,可以说不离宋公左右。然而宋公的嫡子年幼,君夫人善妒,自是视其为眼中之钉。这次陈夫人怀孕,宫中就屡有波澜,连她这个不相干的大巫,也听说了些秘闻。怕是诞出男婴,就要惹得宫变。
    然而谁料到,竟然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难产。
    陈夫人是有产婆照料,但能让巫侍赶来通禀,怕是情况不妙。若真送来,她是治还是不治?华元支持的可是君夫人和世子,她怎能在这种时候背弃盟友?然而宋公的爱妾,真的能不治吗?今天可还没人求诊,这是第一个送诊之人,若是拒绝,宋公会如何作想?
    看着那巫侍焦急的面孔,楚子苓的心也沉了下来:“生了多久?胎水可破了?”
    那巫侍一怔,楚子苓厉声道:“速去探察明白!”
    没料到大巫震怒,那巫侍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耽搁,匆匆跑了出去。楚子苓则扔下了手头的膏药,回到了殿中。
    殿门紧闭,并未开启,然而远远的,已传来了慌张的脚步声,还有那时断时续,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她是救过难产的,然而那日的情形,如今还让她喘不过气来。在这复仇在即的紧要关头,她还要救这个产妇吗?要卷入朝堂之争,把自身安危压在其上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直至敲响了门扉。
    “大巫!君上亲至,速速开门!”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楚子苓骤然起身。宋公来了?一国之君, 怎会为了个妾侍亲自来寻大巫?!
    “开门!”她不敢怠慢,边高声吩咐,边迈步去迎。
    殿门敞开, 就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这边赶来,为首不是宋公又是何人?见到了楚子苓, 他紧赶两步,上前便道:“大巫, 陈姬难产, 还请施救!”
    那张俊脸都微微扭曲, 可见心中焦急。后面有人抬着短榻,竟是把产妇从产房抬了出来,随驾送了过来!
    为何如此着急, 连产妇都要挪动?身为国君,宋公亲自来, 还怕请不动人吗?
    然而下一刻, 楚子苓看到了那派去探察消息的的巫侍, 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为何陈夫人难产, 临到跟前才传到她耳中?为何宋公会不惜身份, 亲自带人前来?宫中难道只她一个巫医了吗?巫祝也会医术, 而且相当高明, 为何不找她?
    顷刻,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 老妪那阴沉低哑的声音, 在耳边响起。楚子苓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被巫祝拒绝了,因此宋公才会亲来,甚至把人都带来了,生怕她也一口推拒。而这,也巫祝给她的“考验”,要如何抉择,才能既不得罪盟友,也不得罪国君?身为“巫者”,应当有决断才行!
    然而那矮榻已经抬到了近前,榻上躺着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身量并不很高,肚腹鼓的似撑破胀裂。那张本该娇美的脸皮,被汗水浸湿,青白扭曲,连双眼都失去了神采。可是她还在呻|吟,还在挣扎,还想拼命逃出死神的魔爪……
    “救我……救我……”
    那一声声难耐的呼痛,听在耳中,全是这两字。她想活下来,她还不想死!
    楚子苓迈开了脚步,向着那矮榻走去。身边,巫侍跪了一地,甚至有只手想要拉住她的裙摆,可是楚子苓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任何人,直直走到了那女子身边,握住了她细瘦的腕子。
    没有胎音。再摸肚皮,依旧没有。
    这一刻,楚子苓心底冰冷一片,声音也冷的骇人:“妇人生产,污秽至极,还请君上回避。”
    这宋公岂能不知?然而他跟来,就是放心不下。毕竟巫祝都不愿救的,若是楚女再不诊治,怕是要一尸两命!见大巫开口,宋公连忙问道:“可还有救?”
    “胎儿不详,欲害母命。”楚子苓吐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找到的借口了。
    胎儿没救了,但是母亲还有!想要救眼前的病人,唯有找出借口,才能解开巫祝设下的死局,换回君夫人和华元的谅解和认同。生出一个不详的孩儿,对陈姬可有影响?楚子苓说不清楚,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这借口,放手施救!
    此话一出,宋公抖了一下,缓缓站直了身体,旁边内侍宫人则哗啦跪了满地,大殿静若死寂,只有产妇那渗人的低泣,回荡不休。
    楚子苓可不能等了,高声道:“把她抬入内殿,吾要施法!”
    宋公并未阻拦,就这么眼睁睁看那矮榻抬进了内殿。身边有内侍颤巍巍道:“君上……”
    像是被抽了一鞭,宋公大袖一甩,喝到:“走!”
    如同来时一般,大队人马退了个干净。方才跪在角落的巫侍,面上则显出惊惶。她是奉了巫祝之命,隐瞒了些消息,谁料楚女也这般狠辣,竟说陈夫人产子不详。如此解了危局不假,但夹在中间的自己,会不会遭到清算?然而身体剧颤,她也不敢离开半步,只额心触地,抖个不停。
    此刻殿中,楚子苓已经忘却所有,只有眼前产妇。生了一日夜,那小姑娘早就没了气力,身下血污一片,抖的如风中秋叶。胎儿应是脐带绕颈,窒息而亡,现在能做的,唯有打下死胎。
    “若想活命,不可再嚎,需积攒体力!”楚子苓提高了音量,边对产妇下令,边施针泻足太阴,补手阳明,再取合谷、三阴交下胎。
    腹中已无胎动,必须使宫缩促产。行针之后继续施艾,随后推拿胸腹,眼见产妇气息越来越弱,她又命人取药,熬制催产汤。从清晨忙到傍晚,当泛着腥臭的污血和那青紫胎儿堕下时,楚子苓只觉浑身都脱了力气。
    然而一旁帮忙的宫人还不省心,见到那死胎,吓得腿都软了,只结结巴巴叫着“大巫”。楚子苓这才发现,胎儿形体有些畸形,可能在怀孕时就脐带缠绕,影响了发育。不过已经是死胎了,再考虑这些也没用处,便道:“寻个柳木匣子装起了,回头做法焚了即可。”
    这孩子没有降生的运气,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为好。
    那宫人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楚子苓则用手探了探产妇的脉搏。虽然微弱,但仍在跳动。好歹,她救回了一个。
    当晚,宋公便命人接走了产妇,还带走了楚子苓准备的药剂,问都没问那孩子。楚子苓见状,便举行了个“除祟”的仪式,把胎儿化火,随后让人携骨灰,洒在了城外的睢水中。
    至于那个明显受命隐瞒了消息的巫侍,楚子苓打发她去回禀巫祝,算是给了个答复。这样的应对,可算过关了?
    第二天一早,巫祝就派人来请。
    再次见到那老妪,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似多出了几分赞许:“昨日之事,汝办的妥当。”
    楚子苓面无表情,只是俯首:“多亏祝史教导。”
    若非那个拖延时间的巫侍,她岂会想到这些?只是若是胎儿尚能保住,她又该如何决断呢?
    巫祝却不在乎她面上的冷漠,朝身边招了招手,就见一位宫人奉上了漆匣。巫祝淡淡道:“此乃小君所赐,汝可收下,小君以后必会倚重。”
    后宫之主,面临的“烦恼”会少吗?当然要“倚重”她们这些大巫。看着那华美匣子,楚子苓只觉心头一片冰寒,然而声音却未迟疑:“小君过誉。只是这等事体,还要看天意。”
    这话并不是保票,座上老妪却微不可查的挑起了唇角:“楚女所言甚是。”
    真正的大巫,会跟权势者合作,却不会听任对方“命令”。她们拥有的,可是“神”的意志,又岂能甘为走狗?
    她答对了。楚子苓垂下了眼帘,也把一切杂念压进了心底。至少,至少在这尔虞我诈中,她还能救回一条性命……
    然而隔日,那消息就传了回来。
    “陈姬自缢了?!”楚子苓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犹如惊雷。那女子是她亲手救回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求生欲,如何作伪?她怎会自缢?!
    那传讯的巫侍唇边带着隐讳笑意,恭恭敬敬道:“产下不详之物,焉能苟活?小君怕是又要送来谢礼了……”
    楚子苓已经听不清她再说什么了,只觉耳中嗡鸣,口鼻淤塞,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因“不详”两字,就能要了她的性命?那不过是个畸胎而已,她明明活下来了啊!
    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掩在大袖之下,楚子苓死死攥紧了拳头:“备车,我要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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