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十四笑了笑,然后对她说:“套路是跟别人学的,但喜欢你是真心的。”
    他把车子安稳地停在停车位,然后下了车,路过停车场门口的花房时,买了两束娇艳欲滴的狐尾百合。
    “不要白百合或者康乃馨?”薄禾好奇地问他。
    “我妈就喜欢这个,”方十四刷完卡,将一束百合塞到她怀里,“一开始墓地的花房没有这种花,后来我姐特意嘱咐,一定要随时都有狐尾百合才行。”
    真的是奇怪的一家。
    薄禾抱着花,跟在他后面往墓地里面走。
    她高中时见过方十四的父亲,但却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据说当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薄禾也不常听到方十四提起他的母亲,在他生活的屋子里,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年长一些的女人的照片。
    但是从他的行动上来看,似乎对自己的母亲仍然有着很深的感情,不像是父母离异后,那种偏执而怨恨的态度。
    走到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前,薄禾就看到那上面的遗照。
    照片里的女人戴着椭圆形的无框眼镜,五官精致,眉若远山,眼似星辰,和方十四有着七分的相似。
    只不过,眉峰之间微凝不散,眼神烔烔,比起男人的狂气,更显出沉淀下来的书卷气。
    照片下面,刻着“陶一然”三个字。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给女儿用了这样的儿女皆宜的名字,看来真的是被当成唯一的孩子在细心教导。
    即便后来弃商从医,想必也是得到了家人的祝福。
    而不像是她,父亲是薄家三代单传,薄禾很小的时候,祖母就时常告诉她,她会有一个弟弟。
    她名为“禾”,取“禾苗”之意,弟弟名为“桑”,取“桑树”之意。
    “桑”字又与父亲名中的“桦”字有所关联。
    中国人对汉字很讲究,所以从小时起,薄禾就知道,他和弟弟在家中的地位,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特别佩服我妈,虽然她一直都不把我放在心上,”方十四站在墓碑前,幽幽地说,“我妈生我那天,我爸跟一个女明星的绯闻就上了电视新闻,她连月子都没出,就把婚离了。”
    “我被我妈带到北欧,从小我就像有多动症一样,启蒙教育的老师被我耍得团团转,但是我当时只有两三岁,完全不记得了。”
    “我爸后来找的那个女的,生不出男孩,我爸就要把我回方家,我妈也对我很失望,就把我扔回去了。”
    “对了,我妈甚至不愿意给我起名字,堂兄堂姐全都算上,我在方家排第十四位,结果就这么起了名字。”
    ……
    “你……小时候这么惨啊?”薄禾听着都觉得心疼了。
    这可是被亲妈踢皮球啊。
    比起要把最好吃的那块肉让给弟弟、把零用钱让给弟弟、把唯一的鸡蛋布丁让给弟弟这些小事,方十四的幼年时光,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谁、敢、比、我、惨!
    “我感觉还好吧,至少吃喝不愁,只不过是爹妈都不爱,再加上后妈一口气生了三个妹妹,我爸没了之后,方家才能落在我手里。”
    “但是我更喜欢我妈啊,我中学的时候去北欧找她,看到她在研究所里工作,那种专注的样子,是我这个多动症儿童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同样都是一个妈生的,我姐跳级念了哈佛,但我就是坐不住板凳,初中的时候,我妈带我妹回国了,为了让她注意到我,我就故意逃课、打架、考倒数第一,现在长大了才明白,这样只会让她对我越来越失望……”
    “所以,你是想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你妈都是学霸?”薄禾从他的话里,提炼出了这样的含义,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
    “不完全是,喜欢你是因为,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对我说,‘长了一张聪明脸,为什么学习这么差’,然后还逼着我学习。”
    “逼你学习都能让你心动?你果然是受虐狂吧……”
    她会说出这种话,还逼着他学习,完全是因为自己心底那份不切实际的纠结和骄傲。
    因为,作为一个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的尖子生,她实在受不了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的男孩子。
    所以,威逼利诱十八般套路,软的硬的她全都用上了,就是想让他的成绩好一点。
    “不过我还是很奇怪,你爸妈离婚之后,为什么又有了你妹妹?”薄禾实在是好奇,但一想到这属于他的家庭隐私,连忙停住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问这些的,你可以不回答,当我没问过。”
    “这也没什么,告诉你也可以,”方十四皱了皱眉,然后对她说,“我姐是我妈毕业之后,通过精/子银行生下的孩子,后来她遇到了我爸,生下了我,离婚之后回北欧,我姐留在中国帮我外公打理陶家的产业,我被送回方家之后,她又通过精/子银行生下了我妹。”
    “……。”有点乱有点乱,你们有钱人怎么这么会玩儿。
    “我姐看不出是混血,但我妹的眼睛是灰色的,非常明显的小混血。”
    “阿姨她……真的好超前,”薄禾的脑子都是乱的,“这种事我连想象都想不出来,不过,阿姨不喜欢你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叔叔吧?”
    “更多是因为,我是个男的。”
    “……?”
    “我妈重女轻男的思想特别严重,我姐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
    薄禾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这世界上真的有重女轻男的母亲。
    “我妈临走之前,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对待我和我姐的态度上,会差那么多,明明都是亲生的……”
    是啊,明明都是亲生的。
    为什么她就理所当然地被父母要求,把最好的东西都让给弟弟。
    甚至,把自己的汤碗里唯一剩下的肉丸子,也要让给弟弟?
    “她跟我说,这个社会对男人实在是太宽容了,学习、工作、婚姻都是如此,男人无形之中享受到了太多的性别福利,作为母亲,她要对女儿加倍的好,来弥补女儿将来在社会上会遭受到的损失。”
    “直到她闭上眼睛,我都不明白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给我的,比给我姐的,少了太多太多,让我觉得无法接受。”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方十四的眉宇间,是难得的舒展。
    桀骜不驯的狂气,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更改的怅然。
    “直到我爸去世,我才知道我妈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垂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继而说道,“我后妈给我爸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女儿,虽然是小三转正,但真的是对他掏心掏肺,结果,就因为我是男孩,方家的产业全都留给了我。”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觉得奇怪,我后妈和她的孩子,从来都不觉得我爸这样做有什么不公平,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我爸去世之后,她就带着她的三个孩子,搬到杭州的别墅去住了。”
    “像一个罪人,又像一个失败者,但是却没有试着去争取什么。”
    “我真的理解不了……”
    “别说了,”薄禾连忙打断他,“在阿姨面前提这个,不太好。”
    “哈,你想多了,我妈才不会在意这些,”方十四苦笑,“否则也不会没出月子就扯了离婚证。”
    听到他这样说,薄禾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
    她忍不住走到他身前,轻轻地环住他,试图分给他一些力量。
    被至亲区别对待的感觉,薄禾再清楚不过了。
    她还记得,年幼时的某个夏天,她和弟弟分一根棒棒冰。
    弟弟吃得快,她吃得慢,弟弟吃完了,她才吃了三分之一。
    弟弟向她要,她舍不得给,被妈妈骂了一顿。
    她委屈巴巴地把剩下的棒棒冰让给了弟弟,弟弟开心的吃完,晚上却闹肚子,上吐下泻,全家都跟着一宿没睡觉。
    弟弟蹲在沙发上,在奶奶的怀里喝热水。
    妈妈却骂她不懂事,把棒冰给弟弟吃,害他闹肚子。
    那时她年纪小,吵不过大人,这种没有丝毫逻辑的指责,她也硬着头皮承受了下来。
    年纪越大,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就越觉得心凉。
    “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了解我,也是希望你……不要再……”自卑?妄自菲薄?
    好像这两个形容词都不太贴切。
    方十四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淡淡的薄荷味儿萦绕在鼻息间。
    他以前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现在竟然开始害怕,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哪个词用错了,让她觉得难过。
    认识薄禾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过人的优势,会让薄禾觉得如同鸿沟,切断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可能性。
    只是,人类总会习惯性地忽略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才让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薄禾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与自己相距甚远。
    “至少,我们是一样的,你不要觉得比我差,”他慢慢地收紧胳膊,将她紧紧地抱住,“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最好的,你和我在一起,让我觉得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
    *
    自从去看过方十四的母亲之后,薄禾的心一直都静不下来。
    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太开心,开心得静不下来。
    “学姐,你说我们真的会一直在一起吗……”薄禾趴在沙糖家的沙发上,小脸红红的,“话说,你跟顾神在一起的时候,很有安全感么?”
    “安全感是自己找的,别人给不了,”沙糖对她说,“我是不相信什么一辈子的诺言,等临死的时候才能下定结论,两个人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在一起。”
    薄禾:这直男思维也是没谁了,一点少女心都没有。
    “不过,还是要试试啊,”沙糖见她突然黯淡下来的表情,连忙安慰她,“至少老板现在对你是认真的,你不好好珍惜,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喔……”薄禾点了点头。
    她现在也稍微想明白了一些。
    与其去担心未来会发生的那些悲剧,不如好好享受当下的恋爱。
    至少,她可以确定,现在的方十四,是真的喜欢她。
    可是让她觉得无奈的也正是这一点。
    他那么喜欢她,对她这么好,如果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喜欢和爱都被收走,她还能平心静气地独自生活下去吗。
    对于这一点,沙糖似乎看得很开。
    “喜欢一天就交往一天呗,以后分开了,是以后的事情,不要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把七八十岁的事情都想到,谁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个年纪……我不是乌鸦嘴啊,只是想让你别浪费现在的大好时光。”
    这话虽然说得很糙,又很不吉利,但薄禾细细一想,倒也是说得在理。
    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侧头看了一眼离不开手机的沙糖,好奇地问她:“学姐,你做什么呢?”
    “啊?哦……这个啊,是许南推荐给我的游戏,”沙糖朝她晃了晃手机,“她说可以帮我寻找少女心,我玩着试试,你要玩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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