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邢岫烟倒是想多了,欧阳磊便是脸皮再厚,得知这马怕是要当战马的,自己寸功未建,可也不敢受这千金难买的好马。
    却没有想到邢岫烟如此豪气,他却不是扭捏之辈,当下单膝跪倒:“微臣谢娘娘恩典!”万死难报君恩什么的,他还说不出口,不过此时,若叫他为邢岫烟一死,他也慨而赴之。
    邢岫烟当下也朝淳于白笑道:“本宫不是‘一驹杀二士’之辈,淳于公子也别客气了,你也挑一匹吧。”
    淳于白谢了,当下挑了一匹枣红色骏马,且不细述。
    李寿正在心痛,他一个马场小官哪里拒得了贵妃娘娘。
    邢岫烟却因问道:“听说有几匹小马驹来着,却是在哪里?”
    李寿道:“却还是在马厩里养着,路途遥远,马驹还小,此时正要精心伺养,以免接着水土不服反生了病。”
    邢岫烟笑道:“且去瞧瞧。”
    一众人又乘车骑马赶往马厩,这批阿拉伯马的马厩倒是打扫得很干净,怕它们刚来易染病,但是仍然能闻到阵阵马粪的味道。
    其他们倒是不觉奇怪,黛、馥二姝倒被味道薰着了,邢岫烟看她们表情,让她们若不爱进去,就回马场的办公处等候也行,不过可就不分马给她们了。
    她们却还是姑娘心情,是喜欢可爱的小动物的,哪里肯退缩。
    一共有七匹小马驹,一岁多到三岁间的,中途有一匹不到一岁的还死了,诸人听了心痛不已。
    邢岫烟见到一匹土豪金色的小马,大约两岁,身形抽条,长长的睫毛,萌得不行,不由得十分喜爱。
    她本也会骑马,徒元义教过她,但这马还太小了,她取了一块糖,进去摸了摸马脖子,再拿糖来到它嘴边。小马驹马舌一卷就卷走了糖,吃到糖的小马不禁欢快的甩了甩尾巴。
    黛玉见了喜道:“娘娘,它很高兴呀!”
    邢岫烟笑道:“我给它吃糖,它当然高兴啦!”
    于是,又让紫玥取块糖给黛玉她们,让她们去挑一匹,她们自也心痒难耐,取了糖去挑了。
    邢岫烟笑道:“聂夫人,你想要大马还是小马?”
    萧侯夫人笑道:“怎么能让皇上娘娘如此破费?娘娘送了玉儿,便是送我一般,哪有一家领了两匹去的?这让京都这么多贵人如何说?非是和娘娘客气,但此事不必再提,我与玉儿两人养一匹足矣,侯府中也不缺马。”
    邢岫烟暗想,这萧侯夫人倒是心底十分明白。也罢,总的来说,只多出一匹马,也就没有这么心疼了。
    邢岫烟笑道:“本宫也不知圣人有没有其它打算,夫人要给本宫节省,本宫也不和你客套了。”
    黛玉挑了一匹白色小马,只一岁,而苏馥儿挑了一匹红马,大约两岁多,此事也便揭过。
    收获满满,准备带着五匹马回城去,至于石慧没有马也顾不得了,因为谁让她来不了边城。不然石慧有、迎春也不好意思落了,邢岫烟也是会舍不得的,只得在她成亲时,给点别的了。
    凤驾刚出马场不久,忽见客道上奔出一个衣衫蓝缕的人来,高声喊着冤枉。因为邢岫烟此行算得上“轻车简从”,只有五十个锦衣卫和十个西厂太监护卫,并未前方清场开道。这才有人能跑到官道前来喊着冤枉。
    锦衣卫就要过去清场,但那一声呼喝,邢岫烟也隐隐听到了,掀开车帘,说:“欧阳公子,你去看看前方发生何事了。”
    欧阳磊领命策马过去,但见几个锦衣卫将一个男子打在地上,刀抵在他后背,那人不过是乞丐打扮,但仍然口中喊着冤枉。
    欧阳磊下马来,走近问道:“你有何冤枉?”
    这时萧侯也过来了,那人口中吞吞吐吐道:“家父……家父乃前内务府上驷院从五品主事张德海,家父冤屈,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欧阳磊是不知道这个职位,但是萧侯小时候混迹京都勋贵圈,却是清楚内务府的职务。上驷院和兵部的马匹供应不一样,是专管皇家马场的养马的,皇室在朔方边城和京郊都有马场,养的马主要供应皇家内用,比如御驾马车,皇室子弟用度等等。
    欧阳磊此时虽效命于皇命,但他也不好命令锦衣卫,还是萧侯身份还在,便让锦衣卫扶起此人,不要伤害。
    然后,两人去禀告邢岫烟,邢岫烟一听是原内务府上驷院主事之子,便让带过来。
    萧侯去领人过来时,已经告知来的不是皇帝,而是宸贵妃。
    “小人张志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那人在车外叩见。
    邢岫烟说:“你因何事拦驾?”
    张志眼中含泪,说:“四年前内务府整治贪污,家父身大冤屈,真正贪的逍遥法外,家父当了别人的替罪羔羊。小人一家被杀人灭口,只有小人逃脱于难,一直乞讨为生,才苟活至今。”
    邢岫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事,但是基本的逻辑还是有的,问道:“你可有证据?”
    张志道:“当年周郎中隐瞒两个皇家马场所产小马私卖,又温疫为名添加折损的马驹数目,家父都有所记录。”
    邢岫烟暗想靠着这个还能发财不成?想钱想疯了吧。
    邢岫烟因问道:“你可知总共出入有多少?”
    张志却道:“两个马场,前后十来年,总不下两千匹马,这还不算草料上面的贪渎。但总数估计不下十万两。”
    邢岫烟心中吐嘈:卧操!
    她又不禁陷入深思,本朝虽承明制,但也有意以勋贵制衡文臣,全国上下符合规定的大地主勋贵,如贾府的名下一个算是小的庄子一年都有那些产出。一个内务府非营利性质的皇家马场的投入、产出要算起来,只怕还真不小。若是平常古代当官哪有不贪的,三年清知府,十万血花银,便如上皇当年是默认甄家贪腐,但是杀人灭口却是令人发指了。
    徒元义的封建江山,政府的低效和漏洞,僵化的制度,农村经济的崩溃,让邢岫烟的头都抽疼。当年江南大案,他虽掌着赋税重地,等于给王朝续命,但这命能续到几时?
    北宋之繁盛也终陷入危机,王安石想给王朝续命,终也不可挽回颓倾大厦;明朝张居正何等强人,照样挽不回曾经辉煌的大明王朝。封建王朝本不是明君昏君可以扭转结局的,这是这套制度的内部漏洞,更何况此时真要算起来,已经达十八世纪上半叶,是西方资本主义的黄金时期。
    十万两对邢岫烟来说自然是小数目,可是这样的江山下,有多少个十万两?
    黛玉看看邢岫烟,此时的大姐微眯着眼睛,浑身低气压,让她感到很陌生。
    ……
    徒元义巡视黄河回来时,邢岫烟已然回到行宫,见他一天风尘,她也没有多说,只服侍他洗漱。
    徒元义坐在浴桶中,拉了她给他擦背的手,笑道:“爱妃进来同浴吧。”
    邢岫烟说:“别闹了。”
    徒元义挑了挑眉,说:“爱妃今日还玩得不开心呀?那阿拉伯马,爱妃不喜欢?”
    邢岫烟见这天色做什么事都晚了,也不想徒让他晚上睡不好觉,只笑道:“我喜欢呀,只是圣人国事操劳,还是保重身体。”
    徒元义笑道:“朕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好秀秀,快下来,让朕抱抱你。”
    邢岫烟无奈,再想今日还让他多破费了,自己惹的事,也就依了他。
    邢岫烟解了衣裳下了浴桶,徒元义才眉开眼笑,移身过来揽了她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白皙如玉的身子,怎么抱怎么可心。
    徒元义凤目熠熠,笑道:“国事再纷扰,秀秀在朕身旁,朕也就不厌烦了。”
    邢岫烟贴在他精实的胸膛,忽问:“七郎,如果我在你没有成亲也没有当皇帝时遇上你,如果上皇说让你选江山或选我,你会怎么选?”
    徒元义说:“朕如今不过凡人,再无法施那法术了。总不能叫你遇上那时的朕。况且便是遇上,那时你也不过是四岁的女娃。”
    邢岫烟也不禁莞尔,这世他大她十二岁呀,要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四岁女娃成亲,那画面太有喜感了。
    徒元义却是深深看着她,说:“再有来生,我一定明媒正娶,让你堂堂正正当我的妻子。今生未了之事太多,却是令你伤心,我,一直也……”
    这种话,徒元义从来没有说过,若是从前,皇帝的身份也塑造了他的霸道个性,他就是放在心里,也难拉下脸来和她说,她刚进宫时不乐意,他就拉不下脸来哀求。
    但是爱情给任何人带来的影响是无法抗拒的。
    邢岫烟道:“七郎不用说了。尽管有过不适应和不开心,可回首想想,自相识以来,除了婚姻之事的遗憾,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而我给你带去了什么呢。你治好我的眼睛,给我父亲当了官,给林如海升了官,册封了苏姐姐二妹三妹,还有很多很多,我也都记得。”
    徒元义抚着她的脑袋,自从她走进他心里,就如何也出不去了,胀/满他的心。
    徒元义叹道:“你也带给了朕一切,只是你不明白。朕来生一定不当皇帝,朕答应你。”
    邢岫烟哧一声笑:“来生当什么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再说,你来生如何关我什么事呀?”
    徒元义说:“狠心的丫头。”他俯身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邢岫烟叹道:“来生太远了,珍惜今生吧。七郎,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人间看到的吗?西夷的船坚炮利,不可不防呀。”
    徒元义一怔,说:“朕也令兵部的营造司研制新炮,兵部做的火铳和手榴弹质量已经颇好。朕想,到了那个年代,大周未必会打不过西夷。”
    邢岫烟此时不过是试探他有无心理准备,此时夜晚倒不想深谈,更深层面的,她想还是回京都再和他说说。当年苦难,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未必很清楚,以前她也不敢谈。
    邢岫烟说:“要不你安排我进工厂当高管或者设计师试试?”以前写技术流称霸小说,她啃过不少资料,她是和他说过画过图,但总比不上她自己上吧。
    徒元义却是仍然舍不得,拥着她说:“那种事情又脏又辛苦,哪是你去得的?”
    邢岫烟昂了昂头:“我不怕的。”
    徒元义笑道:“朕舍不得,你也说了老公要养老婆的,你不用像你那现代一样辛苦地工作,朕养得起你,朕宠你爱你,你开心快乐再给朕生儿育女,朕便知足了。”
    邢岫烟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要是现代有这么个男人要这么养她,她定然开心。
    这些还是慢慢来吧。
    ……
    翌日早膳后,邢岫烟见他上午没有外出和见臣子的打算,毕竟接见北方部族使团是在三日后,此间不过是寻常政务要处理。
    于是,邢岫烟才将昨日她在路上遇上的事平淡地陈述了,徒元义越听脸色越难看,邢岫烟不禁也有些担忧。
    徒元义问道:“人呢?”
    邢岫烟道:“我令欧阳磊和淳于白随他取了账本,然后看守住他,正在萧侯他们住的地方。”
    “来人!”徒元义喝令,李德全忙进屋来,徒元义说:“去萧凯那传张志来觐见,令欧阳磊和淳于白护送。”
    李德全忙领命去了,徒元义一个人沉默低气压当中,邢岫烟不由得安慰:“这案子和当年江南的比起来,应该……不算严重吧?”
    徒元义冷声道:“只怕有你想不到的,这样的事情能压住,整个上驷院没有几个人干净!”
    邢岫烟说:“人总有贪欲,又没有有效监督,两地相差太远,通信不便,你也知道免不了。”
    徒元义说:“朕……哼!”他欲言,又最终化为一声冷哼。
    大约过了两刻钟,欧阳磊和淳于白护送张志前来行宫,徒元义在花厅召见。
    张志已经洗干净了身子,束着头发,换了身蓝色的袍子,不是很合身,大约是欧阳磊的衣服。
    三人齐齐拜倒:“小人/微臣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徒元义令起,欧阳磊和淳于白谢恩起身侍立一旁,张志却再次激动跪倒,哭道:“奴才是前上驷院张德海之子张志,圣人,小人一家冤枉!”
    原来张德海当年在朔方的养马场当着主事,而周天福大他一级当着郎中。周天福上下皆有人,便就胆大包天,钻营着在马场的事上抠出银子来,起先周天福任用马场小吏私自将马场母马产的马驹偷走,张德海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想管。但是过得两年,马场产出马驹十之五六均是被顺走,张德海身为主事,心底也就害怕,也就记录下来。周天福倒也会拉人下水,给张德海也分了点银子,张德海不知道是自己也贪财或是知道凭自己一人不足以对抗一个利益集团,所以也是收了银子。但是张德海在得知周天海与一个“号称”蒙古马商的人勾结,将皇家马场偷走的马转给那马商,马商又将马再次转卖给兵部马场,到底还有些良心,便不想再同流合污,或者当了十几年的主事他也想谋个前程拼一把,修书一封给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杨怀古。
    当年,张海还是见过杨怀古一面,杨怀古虽身居高位,却对他颇为和蔼。本想一边尽忠一边得一个前程,哪里知道会有这样的惨事降临?
    内务府总管以下掀起一股反/贪/风/暴,张海就是在这波风暴中被打下来的,周天福等官吏先一步反咬一口,栽赃陷害,最后张德海“畏罪自杀”,追回现银约有两万两。之后周天福举报有功,升为上驷院兼管大臣。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而身为皇帝,内务府乃属家事,身为家主,家事上尚有这样的事,可见国事之艰。
    而徒元义重生前除了下过一回江南得罪人之外,他十六岁就进内务府历练,少年时最大的成就是反贪。这虽不是他手上办下来的,却也像是嘲讽他前生为数不多的成功之事。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无能之辈,可眼皮子底下却仍然发生这种事来,他对自己的前生越发感到悲凉。
    听徒元义听了之后,对张志说:“你先在萧凯那边当一名随从,证物交由萧侯保管,待回京都再做定夺。”
    张志哭着:“小人留着一命,便是为了小人一家沉冤昭雪,小人但听皇上安排。”
    徒元义看看欧阳磊,说:“二位护着他的性命,别让人趁机杀人灭口了。”
    “微臣遵旨!”二侠恭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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