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仪温眸看着她,笑容透着一股柔和:“我若是有个女儿也像你这么聪慧就好了。”
    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腾芽木讷的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接话。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芳仪真不是挖苦她,手搁在自己腹部,她脸上的笑容甜美许多,还带着些许的娇嗔。“御医才来看过,说我已经有了。”
    这就让腾芽更纳闷了,这事情不是应该去告诉皇帝么?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她一个被叫做“扫把星”的丫头。
    “恭喜你了,李芳仪。”心里想不明白,可腾芽还是规规矩矩的向她道喜。
    “三公主免礼。”李芳仪热络的拉起她的手,双颊的红润看上去叫人舒心。“我原本是打算去探望你的。可毕竟望宫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现下好了,你跟着凌夫人又重回了青鸾宫,咱们离得近些,你可要常来我那里坐坐。”
    “自然是好。”腾芽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位李芳仪想必是想沾光。对她这么热情,不是冲着凌夫人,就是冲着太后。可这样真的好么?
    她落难的时候,后宫的妃嫔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落井下石。现在境遇不同了,她们的嘴脸也就跟着变了。
    腾芽忽然想起来,这大抵就是母妃说过的:趋炎附势和拜高踩低。
    “这不是芳仪妹妹么?”淑妃领着人才走过来,就看见李芳仪拉着三公主在说话,好不亲热的样子。“怎么芳仪妹妹今日这么清闲呢?我可听说这些日子,皇上经常去妹妹处留宿呢。也难为今日舍得让妹妹自己出来走动走动?只怕一会儿不见,就如隔三秋呀!”
    李芳仪有些不好意思的勾起了唇角:“淑妃姐姐说的哪里话。皇上心系后宫诸位姐妹,待姐姐也是同样的热络。”
    淑妃轻轻一笑,转身对抱着四公主腾玧的乳母道:“让玧儿也下地走走吧。总归是到青鸾宫了。”
    “是。”乳母将腾玧放了下来。
    腾玧欢蹦乱跳的走到李芳仪面前,一把扯下她腰间那块蝴蝶玉佩。
    李芳仪没预料到四公主会有如此举动,猛的往后退了一步。“四公主你这是?”
    四公主的手劲很大,才五六岁的孩子也没轻没重的。硬生生将李芳仪腰间拴着的玉佩绳子给扯断了。连腰带都有些变形。
    “哎呀,玧儿,你怎么这样顽皮。赶紧像芳仪致歉。”淑妃的脸上一点严肃也看不见,反而眼底的笑容特别真亮。且也没有让女儿把玉佩还给李芳仪的意思。
    “不必了。”李芳仪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却也不爱和她计较。其实心里也明白,即便是真的计较了,也根本就没有用处。“小孩子罢了,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想握在手里。四公主若不嫌弃,拿去把玩就是。”
    “还给你,我才不稀罕。”腾玧却忽然将玉佩摔在李芳仪脚下。那蝴蝶玉佩硬是被摔得四分五裂。
    “玧儿,你怎么这样调皮。”淑妃掩住口鼻而笑。
    李芳仪只觉得心口特别窒闷,看着那支离破碎的玉,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脸上还得挂着得体的笑容。一个是蛮不讲理的淑妃娘娘,一个是刁蛮任性的金枝公主,哪一个她都吃罪不起。谁让她在宫里熬了三年,还只是个从六品最末端的芳仪呢!
    连一个在望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却摇身一变,复了位分的徐丽仪都不如。
    “走吧,无畏在这里吹风。”淑妃对身后的乳母道:“把四公主抱好些。别让那碎片扎了脚。”
    “是。”乳母紧忙走过去将腾玧抱起来。
    抱起来的一瞬间,腾玧忽然转过脸瞪着腾玥,嫌弃的嚷道:“这个脸上有疤的丑八怪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呢!”
    “不可无理。”淑妃依然是满面春风般的笑着。”这是你三姐啊,你怎么忘了?“
    “才不是,母妃骗人。”腾玧嫌弃的瘪了瘪嘴:“玧儿才没有这么丑的三姐,看着就恶心。”
    “好了好了。”淑妃扫了腾芽一眼,笑意温润。“三公主这脸也是伤的不好。万一落下疤痕可怎么好?回头还是让御医给仔细看看吧。”
    “多谢淑妃娘娘关怀。”腾芽丝毫不介意这点小伤。几次差点送命,和这点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满宫的美人,再怎么好看,不也是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绝。比起她们,她觉得自己幸运多了,起码不用拿漂亮的脸蛋来取悦男人。
    淑妃领着乳母和四公主从青鸾宫经过,却是朝着福寿宫的方向去。
    她走了之后,李芳仪才蹲下身子去捡那块玉佩。
    “都已经碎成这样了,小主还要来做什么……”巧莱低着头,样子委屈的不行。
    腾芽赶紧帮着李芳仪去捡起那些碎了的玉。“玧儿还小,不懂事。芳仪切莫怪罪。”
    抬起头,看腾芽眼底那透着亮的清澈,李芳仪有些愧疚。“对不住啊三公主。”
    “这话从何说起?”腾芽把玉交给她。
    “给我收好。”李芳仪把碎片一股脑的放在巧莱手里,冲她摆一摆手。
    巧莱耷拉着脑袋,满面愁色的退去了一旁。
    “其实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见凌夫人。只是为了能沾点光。我这个孩子,怀的兴许不是时候。”李芳仪长长叹了一声,又徐徐道:“自从皇上总去凌夫人处,韦贵妃就不大乐意让皇上在来摘星阁。三五日的,总是没事找事来刁难我。我入宫才三年,与宫里那些经年伺候皇上的姐妹也说不上话。她们又妒忌我深受皇恩……”
    说到这里,李芳仪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天,不让委屈化作泪水掉下来。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或许也只有你能帮我。”
    腾芽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佯装不觉:“芳仪这么说,腾芽怎么担当的起。父皇觉我是个扫把星,成日里想见一面都难。我又如何能帮芳仪?”
    “怎么会呢。”李芳仪看着腾芽的样子,只觉得很亲切。“太后从前最疼的就是三公主你了。如今太后回宫了,你又被留在凌夫人身边。皇上早晚会明白你的冤屈。”
    冤屈两个字说出口,不禁触动腾芽的情肠。
    哪怕李芳仪是为了能从自己这里沾点好处,才故意这么说的,也让她动容。
    这是母妃去了之后,第一次有人亲口对她讲出她有冤屈这样的话。
    “对不住,我惹你伤心了。”李芳仪也难过的垂下头去。“三公主,其实你我都是同样的境遇。如那湖面上的浮萍,随水逐零,来去根本就由不得我们自己。那位什么,我们不能设法为自己一搏?”
    不明这李芳仪到底是什么心思,腾芽也不愿意太过显露自己的聪慧。她微微一笑,收拾了眼底的情愫:“芳仪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有些不懂呢。”
    李芳仪也不在意她是不是真的不懂。“无碍的,公主总有一天会明白。”
    “嗯。”腾芽与她站的久了,于是问:“芳仪要不要进去坐坐?”
    “还是不了。”李芳仪垂下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带,语气微凉:“我这样子有失体面,还是改日好了。”
    “那您慢走。”腾芽微微一笑。
    “对了。”李芳仪少不得提醒一句:“有孕的事情,让我自己告诉皇上和后宫诸人可好?”
    “自然。”腾芽点了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李芳仪就着巧莱的手,慢慢的离开。
    腾芽收拾了脸色,走进了青鸾宫。
    那扇厚重的宫门已经被重新漆过,连宫门上的大铜钉也都换了新的。放眼望去特别的敞亮,再也找不到一点斑驳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和母妃了。
    腾芽明明很想快步走进去,看看究竟还有多少地方保留着从前的影子。可是双腿就跟灌了铅一样,越发不听使唤。
    才到前庭的院子里,腾芽发现原来的参天大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才栽上的新树。树还算不得大,顶多也就十来年的样子。树荫也变得特别的小,勉强能遮住她的身影。从前在树下与母妃品茗对弈,做针线活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了。
    “是有人说你爬树捡风筝才会……所以皇上叫人把树都给伐了,连深深扎在土里的树根也都刨了出来。又重新运的土,栽上了这些小树。”徐丽仪看她站在院子里发愣,少不得走过来宽慰。“只是这些树早晚会再长成参天大树。可我们却活不到那个时候。”
    “丽仪。”腾芽抬起头看着她的脸:“我不想回青鸾宫,我不想住在这里。能不能让我回望宫去?”
    “胡说。”徐丽仪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出息?望宫是什么地方,你当那很好住吗?要不是因为凌夫人的缘故,那里只怕是这后宫最冷的地方。好不容易出来了,你竟然说你要回去?你母妃要是听见你说这样没出息的话,还不得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你一记耳光。”
    “可是我真的不想……”
    “由不得你想不想!”徐丽仪打断了她的话。“韦贵妃的陷害、刁难,你父皇的冷酷无情,还有这宫里人的跟红顶白的嘴脸,那些弃妇落井下石的狠心,你不都见识过了吗?不是也挺过来了吗?这小小的一座青鸾宫就能把你吓住?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腾芽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她的脸看上去那么苍白,紧紧抿着的唇瓣,似乎是有很多苦涩却吐不出来。
    “哭有什么用?”徐丽仪鄙夷的看着她:“你哭的可怜,这世上的人就会同情你吗?你的敌人就会放过你吗?还是你以为抹几把泪难受的事情就不会难受了?丫头,你现在只能拼命的活下去,想别的没有用!”
    “可我就是不想住在这里。我不想想起以前和母妃在一起的画面。我不想记起母妃就是在这里被人开膛破肚,那血腥的味道有多可怕你知道吗?我不想每天在这样的回忆里备受折磨。还有我那个可怜的弟弟,他才哭了两声就被人折断脖子你知道吗?你没有看见那个场面,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痛!”腾芽哭着,却连伤心也不敢吼叫出声,只能小心翼翼的说着每一个字。她早就不是风光无限的三公主,万众瞩目的掌上明珠了。
    她只是一个随时会被宠妃弄死,会被父皇活埋的贱丫头。
    “我只是不想记起这些事,我不想留在这里,这样都不行吗?为什么你们非要对我这么残忍?”这两天,腾芽好像把自己积攒的眼泪都拿出来用了。
    母妃离开之后,她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她知道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可是现在,站在这偌大的青鸾宫里,想起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的柔弱,不堪一击。“你跟我来。”徐丽仪拽着腾芽的手往里走。她的力气很大,腾芽根本就挣扎不开。
    这一路,直接穿过了正殿通往后厢。
    后箱其中一个厢房,就是苏贵妃被杀害的地方。
    她看着腾芽瑟缩着身子,僵硬的站在她身边,根本就不敢抬头看。
    “你母妃在哪里出事的?”徐丽仪问。
    腾芽的脑子里瞬间就浮现了那副画面,她环抱着自己,慢慢的蹲了下去。
    “这里?那是那边?”徐丽仪指着面前的厢房和旁边的厢房问。
    腾芽根本就不敢说话。只蜷缩在原地,头也不敢抬。
    徐丽仪生气,扯着她的后领子把她拽了起来,往近处的厢房拖。可腾芽并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她又疯魔一样,拖着腾芽走过每一间厢房。
    直到往西南角那边去,腾芽才放声大哭。
    “你这样是没有用的。”凌夫人听见哭声,从偏殿赶了过来。“徐丽仪,她还只是个孩子!”
    “就因为她是个孩子,才必须把心魔戒除。否则,这个梦魇将会困扰她许多年。”徐丽仪一脚就踹开了最偏僻的一间厢房。被她提溜着的腾芽早已经吓得面色发青。
    “不要,我不要进去,放开我……”
    徐丽仪使了狠劲儿,咬着牙把她给扔了进去。随后以最快的速度,将门关上。
    “去拿把锁过来!”徐丽仪对一旁的宫人吼道。
    宫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就跑去拿了锁。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留在这里,放我出去……”腾芽根本不敢往房里多看一眼,她死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撕心裂肺。“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了……”
    凌夫人的眼眶都跟着怄红了。“徐丽仪,她只是个孩子,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残忍了?”
    “我残忍也是希望她以后不会再遇到比这更残忍的事。”徐丽仪心里也不好受,却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她要是脸自己的心魔都战胜不了,怎么和那些杀死她母妃的仇人对抗?难道你还真的打算把她扔回望宫去吗?”
    锁好了门,徐丽仪才算是松了口气。“让她喊就是了。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可是物极必反,她要是有什么事,你担待的起?”凌夫人始终不放心。
    “她不会有事的。”徐丽仪笃定道:“苏荷的女儿绝不会那么脆弱。几次濒临生死她都能忍过来,这只不过是小事。”
    凌夫人见劝不动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吩咐身边的人,好好留心这厢房的动静。
    哭喊持续了多久,腾芽自己也不记得了。直到她觉得筋疲力尽,瘫软在地上就那么昏睡过去。这一日,凌夫人推脱说迁宫劳累,身子不爽。将所有的人都拦在了宫门外。就连皇帝过来,她都没见。和徐丽仪静默无声的在后院则了一处厢房,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她们用这样默默无声的方式,陪伴着腾芽。
    希望这个孩子能坚强的站起来。
    入夜了,风又凉又硬,不知道是从哪里钻进了身子。
    腾芽被冻醒过来,房里漆黑一片,她好像又闻到那股血腥的味道。她记得是侍卫拔刀,剖开了母妃的肚子。鲜血并着肠子一起流出来。片刻而已,母妃就瘫软在地上不能动。身下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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