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建军伸开握着的掌心,上面安静躺着两颗大白兔奶糖。
    杨桃儿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抑止不住的欢喜:“建军哥哥,这是给我的吗?”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梅建军朝她招招手:“小桃儿过来!”
    杨桃儿欢呼一声,直奔着奶糖过去了,抓过来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还对他甜甜一笑:“谢谢建军哥哥!”她可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吃人嘴短,穷的没办法礼尚往来,就只有嘴甜这一个好处了。
    等到梅建军走了之后,杨杏儿板起脸来教训她:“桃儿,你不能人家给一点吃的就觉得他是好人,更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杨桃儿心道:杏儿小朋友真是太坚持原则了,以杨婆子爱占便宜的性子,杨家门上居然也能长出这么直的小白杨,可真不容易。
    她为自己辩解:“姐姐,建军哥哥是好人,你上次打伤了他,他都没告状,还给我糖吃。我现在拿了他的糖,等将来我长大挣大钱了再还给他。”又可怜兮兮补加了一句:“姐姐我饿。”
    杨杏儿所有的坚持都败给了这句话。
    吴英玉做着空月子,杨婆子便不肯好生待她,才十来天的功夫,就打鸡骂狗,天天找她的茬,家里鸡飞狗跳,气氛空前不好。
    杨婆子骂的内容左不过是逼着吴英玉下炕干活,大清早起来就在院子里骂:“……生不出儿子来,还整天养着,要我一把老骨头来做饭,还有脸端饭碗?当自己是杨家的大功臣啊?!”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把自己当年生不出儿子,婆婆对付她的那一套全都照搬来对付吴英玉,应用娴熟。
    以前吴英玉听到婆婆指桑骂槐,就心惊肉跳,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杨家,时时要看着丈夫跟婆婆的脸色行事,但是自从小三子被送走,她大哭过一场之后,也不知道是心寒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对婆婆的骂声充耳不闻,只管打定了主意养身子,余事概不沾手。
    杨婆子骂的次数多了,总觉得媳妇的脸皮都增厚了,隔着窗户逼不动她,便直接支使杨六虎去房里催她下炕干活。
    杨六虎进房去,看到媳妇蜡黄着一张脸躺着,对他也没个好脸色,心里便存了气,说话的口气也不好:“你这一天天的躺在炕上挺尸,就不能下炕去帮妈干干活?”
    吴英玉的耳朵这才好像恢复了功能,她坐了起来,平静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过声音极为平和:“六虎,你莫不是忘了我在做月子?妈让我下炕干活,我去干也没所谓,可要是做下大病,咱们还生不生儿子了”
    生儿子可是杨家当前重中之重的大事,吴英玉提起这茬,一下子就找准了杨六虎的命门,他皱着浓黑的几乎要连起来的眉毛:“干点活就能作下病?”
    吴英玉似乎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叹一口气:“我说的话你也不信,要不你去问问村里上年纪的伯娘婶子们,她们总知道的。妈那是心里不痛快,觉得我们生不出儿子来,拿我撒气呢。”
    杨六虎总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出来,只能烦躁的丢下一句“我去跟妈说”就出去了。落后他在杨国虎家串门的时候,果然跟杨国虎媳妇提起这事儿。
    “嫂子,我妈近来老是催英玉下地干活,英玉又不肯,说自己没出月子,没出月子干活还真能出毛病?”
    杨国虎的媳妇生了俩儿子,但娘家妈当年也是生了几个姑娘才怀了个儿子,上年纪之后一身的毛病,不是这疼就是那疼,她看着也心疼不少,起了恻隐之心,好歹替吴英玉说了几句好话:“二婶子那是没抱上孙子拿英玉撒气呢。做月子可不要好好养着嘛,总要过了四十天才能下炕干活,你可别听二婶子的,到时候作下病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也多亏得杨国虎媳妇一句话,吴英玉才避免了做月子下炕干活的危机。
    杨婆子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但自己儿子那是吐口唾沫也能砸碗大的坑,特别好使。有了杨国虎的劝阻,吴英玉难得安稳过完了剩下的二十多天。
    等三十八天的时候,乡下计生站的人就开了车过来,直扑杨家院子,把人给拉走了。
    出事的那天杨婆子跟杨六虎都下地挣工分去了,虽然公社大队已经响应了国家的号召,准备分产到户,但眼瞧着到了春种的日子,可耽搁不得,便先组织生产队的社员们下地干活,准备等种好了之后再详细计划。
    同村的庄邻都听说了这个好消息,今年开春都不必大队支书做动员,大家的积极性都特别高,看哪块地都觉得像自己家的田,干起来不惜力不说,还特别用心精耕细作,就连分配去照顾生产队里牲口的社员都不再对着牲口挥鞭子,慈爱的跟看护自家崽子似的,透着打心底里的喜兴。
    那天吴英玉正在家里躺着,杨桃儿姐妹俩在院子里玩,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很快大门被推开,冲进来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年轻男女,见到院子里的小姐妹俩,笑眯眯问:“小姑娘,你爹妈在不在家啊?”
    杨杏儿把妹妹挡在身后不说话,脸色格外的难看,杨桃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这些人。
    这些人只当乡下孩子怕生,见问不出姐妹俩,便直接在院子里问:“杨六虎家的在不在?”
    吴英玉不知就里,才答了一嗓子:“谁呀?”杨杏儿就冲了过去,把房门拉了起来,紧紧抵着门板,摆出防御的姿势:“你们想干啥?”
    为首的干部模样的一名妇女笑着哄她:“小姑娘,我们找你妈问点事,你让开吧?”
    她完全是哄孩子的口吻,向来好说话的杨杏儿却死活不肯,小脸乍然变色,跟见了鬼一样,坚定的守着门口不肯开。
    房里的吴英玉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下地拉门,门被杨杏儿从外面销起来了,她只能隔着门问:“杏儿,谁来了?给妈把门打开!”
    杨杏儿死活不肯,都快要哭了。
    那名妇女朝身边的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前去把杨杏儿强硬的抱了起来。她年纪太小,五岁多的小姑娘跟成年男子力量悬殊,想要徒劳的把人拦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够,一经被抱离,尖利的哭声便响了起来。
    杨桃儿吓坏了。
    她从来都没见过姐姐露出这么紧张惧怕的神情,跑过去对着抱着杨杏儿的年轻男子又踹又踢:“你放开我姐姐!不许欺负我姐姐!”
    三岁的小孩子气力不继,踢起来根本不疼。
    那年轻人抱着挣扎不休的杨杏儿逗杨桃儿:“小姑娘,你要是再踢我,我就把你姐姐卖了!”
    他以为能把这小孩子吓哭,没想到小丫头一点也不怕,瞪着他吐字清楚:“我告公安局去!”
    另外几个看热闹的哈哈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房门到底被从外面打开了,吴英玉听到孩子的哭声心急如焚,才踏出房门,见到抱着杨杏儿逗杨桃儿的年轻人,再看看这一院子干部模样的人,脸色瞬间就变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两名年轻人各抱住了一边的胳膊,那名妇女对她说:“吴英玉是吧?你生了三胎,符合计划生育结扎的条件,我们今天来就是带你去乡上做结扎手术的。”
    吴英玉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声音里都带着绝望:“同志,我……同志求求你……”
    那妇女对她的求情置若罔闻,吩咐那两名年轻人:“把吴英玉带到车上去。”
    一帮人欢呼一声,像收缴战利品一般挟着吴英玉往大门外走去,杨杏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着手哭喊着:“妈……妈……”
    杨桃儿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看哭着的杨杏儿,再看看被人带着往外走的吴英玉,也顾不得姐姐了,迈开小短腿直奔着大门外冲了过去,跟个秤砣似的抱住了吴英玉的小腿,扯开了嗓子喊:“放开我妈!”
    她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吴英玉跟杨桃儿的反应来看,应当是很严重的事情。
    挟着吴英玉往前走的两名年轻小伙子看到缀在吴英玉腿上的小豆丁连脚步都没停,还低头逗她:“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带你妈去看病,等晚上就把她送回来了,你还不松开?”
    杨桃儿扯着嗓子喊:“骗人!我才不信呐!”
    第十一章
    杨六虎跟杨婆子放工回来,俩闺女也不知道野到了哪里,院门大敞,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杨婆子恨恨跺脚:“不听话的丫头,也不知道在家看着门的。”扯开嗓子便骂:“吴英玉你是死人呐?只管躺在炕上挺尸!”
    房门大敞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杨六虎探头瞧一眼,不耐烦的说:“别喊了,她不在。”
    这可有些奇怪了。
    吴英玉无事从不下炕,更何况走出房门,院子里这么大动静,就算是在屋后的厕所里,也早听见动静回来了。
    杨婆子洗了把脸,升火做饭,边做边骂,一会杨六虎从外面回来,面色大变,倒好像大祸临头一般,直着嗓子喊:“妈——”
    “妈——”
    杨婆子心情不畅,还在叨叨:“我这做婆婆的真命苦,她咋不死在外面呢?”听着儿子鬼吼鬼叫,也是没好气:“你妈还没死,叫魂啊?”
    杨六虎直奔着厨房来,扶着门框脸都青了:“妈,村上的人说,今天计生站的人来咱们庄上了,村东头的郑二家的媳妇跟英玉都被拉到乡上去了。”
    杨婆子手里的粗瓷碗“啪”的一声就落了地,嚎了起来:“作孽哟!这是要断了老杨家的香火啊……”她饭也不做了,挂着两泡眼泪就催杨六虎:“还愣着干啥?赶紧到乡上看看啊!这帮挖人祖坟的缺德鬼……”
    娘俩拉上大门,小跑着就往乡里去,哪知道半道上就遇见了计生站送人的车。
    吴英玉双目无神跟另外一个媳妇半躺着坐在拖拉机车厢里,身边还坐着杨桃儿姐妹俩。
    杨桃儿死命抱着吴英玉不撒手,杨杏儿也有样学样,抱着吴英玉的另外一只腿不撒手,计生办的没办法,把吊着俩“秤砣”的吴英玉抬到了车上,直到进了计生站的大门,杨桃儿才明白是怎么回来。
    杨六虎跟杨婆子见到已经做了结扎手术的吴英玉,都差点瘫倒在地。
    ——老杨家这下子可是全无指望了!
    吴英玉跟村东头郑二家的媳妇被强制拉到乡计生站做结扎手术,意味着安泰乡的计划生育工作进入了新的阶段。
    以前还是以宣传基本国策为主,动员已生育两胎或者超过两胎的育龄妇女去计生站结扎,采取的是自愿的态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隔壁丰成乡在年底县上的工作总结大会上得到了县上领导的一致称赞,刺激到了安泰乡的计生站长,今年他们也下放了完成结扎手术的指标,开始四处强制拉人。
    杨家跟郑家毫无防备,中招了。
    春种还未播完,安泰乡一面开始大张旗鼓的准备推行分产到户,一面开始见缝插针的搞计划生育,气氛空前的紧张了起来。
    土地在农村人眼中就是金饭碗,一家子活命的依赖,能分到块好地,那是几辈子修来的好运气;同样,传宗接代的观念也是深入人心,都是一颗汗珠子摔成八瓣在土里刨食吃的,家里若是生不出儿子,将来闺女嫁了人,地里的重活谁来干?家里的高堂谁来养?
    两件皆是顶天的大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等闲视之。
    春种之后,吴婶子听说了吴英玉已经被强制结扎的消息,又一次踏进了杨家大门。
    自闺女出嫁之后,这些年她牵肠挂肚,夜不安枕。
    杨家上门说亲的时候,还是求着吴家的,等到闺女进了吴家门,是死是活就全凭杨家说了算。为了杨家待闺女好点,她哪次来杨家不是陪着笑脸?说个不好听的话,倒好似把人质押在了杨家,不得不对杨家陪笑脸。
    以前每次来她心中还存着希望,只盼吴英玉下一胎能生个男娃,这次却是满心的绝望,站在杨家大门口,脚步沉重的都有点迈不进去了。
    杨桃儿姐妹俩正巧出门玩,看到吴婶子乖乖巧巧走了过来,齐齐喊了一嗓子:“外婆。”
    自吴英玉被强制结扎拉回来之后,家里的气氛就更是低沉了。
    杨六虎整天黑着一张脸,那架势让杨杏儿姐妹俩远远看到他的影子都要往旁边躲,生怕挡了他的道给一脚踹开。
    杨婆子就更不必说了,回来就哭天抢地大闹了一场,饭也不做了,地也不下了,她倒是躺在炕上,病倒了。
    吴英玉本来就身子虚,这下肚子上还有个刀口,就更不能下炕了。
    厨房里的事儿指望不上杨六虎,杨杏儿只能自己挽袖子上了,踩着凳子站在灶台前往锅里拌面汤,指挥着杨桃儿往灶里加柴。
    家里粮食有限,做的饭食也简单,杨杏儿力气有限,做不了太复杂的手擀面条或者揪面片,但是拌汤跟疙瘩汤她还能做,熟了往锅里撒一把盐,咸了加水,淡了加盐,灶上还有年前没吃完的咸菜,一家子能对付着吃两口。
    吴婶子摸摸俩小外孙女的脸蛋,小声问她们:“你爹跟你奶奶在家没?”
    杨杏儿说:“爹出工了,奶奶跟妈都在睡觉。”杨六虎心情不好,还得出工,最近尤其到了筹备分产到户的关键时刻,儿子固然重要,田地也是命根子,他不能大撒手。
    吴婶子听说杨婆子大天白日居然在家睡觉,心下就沉甸甸的:“你奶奶……怎么没出工?”
    杨杏儿没说话,杨桃儿代她答:“奶奶犯了心口疼,在家休息。”
    不必再问她也知道杨婆子这心口疼的毛病是哪来的,事到如今也只能面对了。
    吴婶子站在杨家堂屋门口,扬声问一句:“亲家在家?”
    房里安静了一会,她又问了一句,才听到杨婆子阴阳怪气答了一句:“还没死呢。”
    态度很不友好。
    吴婶子厚着脸皮进了堂屋,这次还特特去供销社买了瓶梨子罐头,这在乡下可是矜贵稀罕的物件,都没能换来杨婆子一个好脸。
    杨婆子一腔怨愤除了骂天骂地骂吴英玉,看到吴婶子倒好像找到了罪魁祸首一般,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
    杨桃儿跟杨杏儿躲在窗根下偷听了半天,都对吴婶子的忍辱负重有了新的认识。
    吴婶子进去没多久,就白着脸出来了,见到偷听的两外孙女,眼眶都是红的,借着逗她们的机会偷偷扭头擦了眼角的泪珠,这才往吴英玉房里去了。
    事已至此,娘俩也没什么话可说,不过是对坐垂泪罢了。
    她来了一趟杨家庄,是一路哭着回去的,进门就抱着郑红大哭:“英玉可怎么办呢?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郑红劝了好半天,她哭声小一点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盯着郑红的肚子出神,突然冒出一句:“红啊,要是这胎你生个儿子,不如……抱给英玉去养?她是断然不会亏待亲侄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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