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霞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把蒜苗,脸涨的通红:“吴姐,我今天下午没打过醋酱给小龙。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她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现在有点生气:“小龙,上个月你来店里我打过酱油醋给你,这个月我没见过你,你怎么能胡乱说话呢?”
    杨桃跟他讲道理:“小龙,你来没来我家打酱油只有你自己知道,但说谎不是乖孩子,你说实话呢,妈妈也不生气,我们家店也没损失,你要是没说实话——”
    张姓妇人见儿子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觉得奇怪,这小子平日胆大包天,今儿怎么忽然之间面秀起来:“小龙,你不说实话小心我揍你!”
    小孩子在一屋子人的逼视之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我没在她家打,在左小玉家打的。她家的酱油跟醋比吴阿姨家的便宜。”
    话音落地,吴英玉大松了一口气,张姓妇人却面色十分尴尬。
    杨桃儿眉头皱的死紧,半点没有轻松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事儿困扰。倒是江诚催促:“好了好了,既然弄清楚了,大家都别生气了,我们还等着吃饭呢。”
    一屋子食客都笑起来,催促吴英玉跟白晓霞赶紧回厨房做饭。
    张姓妇人气的在儿子脑袋上狠戳了一指头:“丢人现眼的货,让你卖酱油醋,你图便宜。剩下的钱呢?”
    小龙哭的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买糖吃了。左小玉说她家酱油跟醋便宜。”
    左家的小商店就在英玉饭馆对面,日杂百货捎带着打酱油醋。不过她家的酱油醋是从县醋酱厂进的,可不是自己家里酿的。
    永喜县城里卖酱油醋的不少,除了国营的醋酱厂,还有私人家里酿多了平时散卖给左近的人家。吴英玉一开始就走的这条路,不过她做吃的用心,从来不胡乱凑和,所以能够几年如一日的保证味道地道。
    但别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张姓妇人跟吴英玉陪笑脸:“大妹子,都是我家小龙说的,冤枉你了,实在对不住。还在你店里闹了一场,真是对不住啊!”
    吴英玉是个好性儿,既不擅长跟人吵架,面情也软:“张姐说哪里话,只要您信我就好。”好生将母子二人送到了门口。
    张姓妇人大龄生出来的宝贝儿子,平日捧在手心里,没想到今日让她丢了这么大的脸,一路骂骂咧咧拖着儿子回去了。
    第六十章
    张家母子走了之后, 饭馆里又恢复了正常秩序,有常来的熟客聊起来,议论纷纷。
    “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县上很多厂子里的东西都越来越不好了。醋酱掺水不说,就连县上酒厂的玉液大曲都掺水, 本来挺好的酒, 听说销路也特别好,供不应求,各地订货的特别多,结果最近听说掺水卖被退了一大批货。”
    “可不是嘛。我家有亲戚在酒厂上班, 退回来的掺水不说,连库存没掺水的都没人敢买了,销量大跌。酒厂的这领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永喜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了矿山煤井石膏水泥硅铁各种厂矿企业,还有地毯厂毛毯厂酒厂醋酱厂粮油厂等,这几年经济开放之后,沿街的店铺百货服装市场跟牛羊大肉蔬菜市场都繁荣起来,人人仿佛都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兴兴头头往前奔。
    人心易变,尝到甜头的人们总想着利润最大化, 不免开始搞起歪头邪道。
    杨桃儿吃着饭悄悄听这些食客们议论县上如今的风气,眉头皱的死紧, 吃完饭跟杨杏儿回学校的路上她也没心思背书了:“姐姐, 你说咱们家要是开个醋酱厂怎么样?”
    杨杏儿震惊的看着她:“你可真敢想!那得多少钱啊?”
    “多少钱先不说, 你觉得咋样?”
    杨杏儿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要不等回去跟妈商量商量。”她觉得惶恐又兴奋,还有点隐隐的不安。
    吴英玉的态度跟她的差不多,再三问杨桃儿:“这事儿……行不行啊?”
    杨桃儿态度很坚决:“妈,这事儿不行也行!今天小龙的事情给了咱们一个警告,不像前几年大家都规规矩矩做吃的,好不好另说但总归是真材实料,以后这种偷工减料掺水卖假货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如果我们现在不早点想办法,别人从我们这里打了醋酱然后兑水再卖出去,赚个中间的差价,到时候找到咱们门上,后悔都来不及。”
    “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儿。”吴英玉今天也想到了,只是她还没有想好对策。
    杨杏儿后怕的拍拍胸口:“也亏得今天这醋酱不是咱们这卖出去的。”
    杨桃儿整天在学校,对最近店里醋酱的销量并不清楚,事到临头母女三人坐下来商量,她便索性问清楚:“妈,最近有没有大批量跑来咱们店里买醋酱的?比如一大桶一大桶买的?”
    白晓霞说:“前几天就有人来买,醋倒是买了十斤的一桶,原本想买三十斤,那天忙让他改天来取货,再没来。他本来还想多买点酱油,说是给乡下的亲戚带去尝尝,但是刚好那天拿到店里的酱油卖完了,就没买到。”
    “哦哦你说的那个年轻人啊。”吴英玉对那个年轻人记忆挺深刻,穿着花衬衫,宽宽的牛仔裤,还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跟街上的时髦小青年一个样。
    店里平时各家都是一两斤的打,唯独他张口就是几十斤,还说吃着味道好还要长期订货,算是大主顾。
    吴英玉跟白晓霞还高兴了半日。
    “你是说……那样的人就是拿咱们家的酱油醋兑水卖的?”
    “如果他是偶尔给乡下的亲戚尝尝也不正常,但是他说要长期订货……谁家会常年四季把乡下亲戚家的醋酱包圆了,除非他家开醋酱厂的。咱们家大批量的做,也没有长年给亲戚家免费送的道理吧?”杨桃儿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悬。
    “那怎么办?”吴英玉问:“下次来了不卖给他?”
    杨桃儿:“咱们家酱油醋搞限购,每个人半个月供应醋跟酱油各一斤。等厂子开起来就好了。到时候咱们要弄个机器分装,玻璃瓶跟塑料袋的都要弄起来,而且保证质量不变,不能再卖散装的了,不然让人钻了空子。再加点辣酱什么的,索性弄个食品厂吧?”
    “我咋听你说的这么悬乎呢?”吴英玉有点犯愁:“那得花多少钱啊?”
    杨桃儿被她逗乐了:“妈,要是真弄好了就不是花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赚多少钱的问题了。只要咱们货好,到时候能打开销路,咱们也能弄个万元户当当!”
    吴英玉被她逗乐了:“你就哄妈高兴吧!”
    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总觉得小闺女这话有点异想天开,改天碰上江诚来吃饭,就跟他请教,将杨桃儿的想法跟开厂分装卖醋酱的主意都讲了,问计于他。
    “江科长,你觉得这孩子的主意中不中?我自己好几天没睡好,为这事儿想了好多遍,心里没底。”
    江诚是老熟客了,尤其为人亲和没有架子,一听杨桃小小年纪竟然提议吴英玉开厂子,顿时称赞不已:“小吴,你家小闺女真聪明啊,她这想法还真不错,你要想长期把这门生意做下去,不能倒了行情,开厂卖包装好的醋酱,只要做的好应该能行!”
    他丧偶好几年,一直忙于工作,孩子也是他粗手粗脚的拉扯长大,亏得是个男孩子,江智也很好养活,整天没心没肺的,父子俩过的也是马马虎虎。
    江智的爷爷奶奶倒是提起过把孩子接到身边去带,但江智离不开他,而江诚又觉得孩子亲妈早逝,再把他丢给爷爷奶奶长年不见有点可怜,一晃眼这都快五六年了,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见吴英玉还是有些忐忑的样子,便给她打气:“要不这样,你开厂子遇上什么难事儿尽管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你。至于机器……我回头找人给你问问,看看订制玻璃瓶跟塑胶封口机这些东西的价格,以及从哪里运过来。”
    吴英玉原本只是想听听他的意见,没想到江诚这么热情,居然想的这么周全,当下感激不尽:“真是谢谢你了!江科长,今儿有新熬好的辣酱,走的时候我给你装一瓶。”
    江诚父子俩都好这一口,家里吃馒头拌面都离不开吴英玉家的辣酱,而且这两年她家的辣酱也是换着花样来,有时候是酱香的,有时候还会加肉干花生之类的,有时候还做香菇酱,以保证老客户吃不厌。
    “那就多谢你了!”江诚也不跟她客气:“等回头有消息了我再告诉你。”
    吴英玉千恩万谢的送走了江诚,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虽然还有不安忐忑,到底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思。
    见多识广的江科长都觉得这主意不错,那就保准错不了。
    她喜滋滋的想:小桃儿真是长了个聪明脑瓜子!
    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吴英玉跟白晓霞开始收拾台面,清洗碗碟,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忽听得外面有喊:“老板娘,在不在?”
    吴英玉赶紧把手上的泡泡冲掉,从后厨出来,抬头就瞧见上次那个穿着花衬衫牛仔裤的年轻人笑眯眯进来了,问她:“老板娘,今天有醋跟酱有多少?上次拿回去的我们家亲戚都夸味道好,今天我再买些。你家店里有多少我都要了!”
    他一副豪爽的样子,要是往日吴英玉肯定很高兴,不过被闺女“思想教育”之后她开窍了,也没多说什么,一脸歉意的说:“小兄弟,对不住啦,我家现在酱油醋醅子都不多了,自家店里还要用,周围邻居们都在我这里来打,所以不能多卖给你了,半个月一家醋酱只能各卖一斤,多的没有了。总要给各家匀一点出来嘛。”
    那年轻人一愣,没想到还能碰上有钱也不赚的人家:“老板娘,要不我再给你加点?一斤各加三分钱?你家的我都包圆了!”
    他越是这样,吴英玉就越是不肯:“不行不行,我这店里还要用。街坊邻居吃惯了我家的醋酱,可不能因为三分钱就全卖了,不能这样子的。”
    年轻人央了她老半天,没想到半点用都没有,这个女人顽固又迂腐,死活不同意加价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吴英玉是铁了心不准备给这年轻人卖大宗的醋酱了:“小兄弟,一斤倒是可以,多了是热的不行。要不你瞧瞧别家的去?”
    那人小声嘟嚷:“别家要有这么好我跑你家干嘛来?”最后很生气的问她:“老板娘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卖给我?”
    “真不行啊小兄弟,一斤可以,多了真不行!”
    “那你可别后悔!”
    年轻人丢下一句威胁,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六十一章
    吴英玉心里不安, 等杨桃儿回来之后, 就跟她讲了:“……桃儿,那个小年轻不会使什么坏吧?”
    杨桃儿:“晚上我跟大嘴在店里打个铺守几天看看,他要真有心捣乱,也沉不住气,应该在最近。”
    “那怎么行?”吴英玉无论如何都不肯:“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安全, 他要真使坏会你吃大亏。不行不行, 要不我跟大嘴在店里守着。 ”
    吴英玉担心归担心, 但真让女儿一个人在店里守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最后两方各自让步, 她跟杨桃在店里守几夜,杨杏儿跟白晓霞回家去住。
    杨杏儿满心忧虑,也想留下来,最后被杨桃儿给劝走了。她推着杨杏儿往回走:“姐, 我跟妈没事儿,再说还有大嘴呢!”
    大嘴听到叫它的名字, 摇着尾巴殷勤的过来了, 在杨桃儿跟杨杏儿脚边打转。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串种,不但聪明个头还不矮,举着两只前爪站起来也就比杨桃矮一点, 酷爱吃肉, 不过肉汤拌饭也不挑剔, 吃的很欢。
    杨杏儿都被它逗乐了, 摸摸它的脑袋:“大嘴, 晚上警醒点啊,要是乖乖的明天给你吃肉。”
    也不知道大嘴是不是听懂了杨杏儿的许诺,尾巴摇的更欢了。
    “馋狗!”
    娘俩个留守店里,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桌子拼在一起组成了临时的床铺,关灯睡觉。
    初中生下了晚自习就不早了,她们睡觉之时也快到十点了,半夜外面刮起风来,吴英玉被风声吵醒,听着呜呜的风声几乎一夜没合眼,快到天亮才朦胧睡去。
    一连三日她熬的下眼睑都有青印子了,走路都有点打晃,江诚带着儿子来吃饭,还当她生病了:“小吴,有病就去医院看看,可别硬撑着。”
    吴英玉捂着嘴打个哈欠:“是连着几日没睡好。”没好意思讲她跟杨桃守店的事情。
    一周后的半夜两点多,吴英玉正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杨桃儿低低的声音:“嘘,大嘴别出声!”她还当自己在梦里,紧跟着就听到店里的玻璃“哗啦哗啦”连响两声。
    她猛然惊醒,捂着剧跳不已的心脏坐了起来,才想喊杨桃儿,才发现身边睡着的小丫头早已经不见了,紧跟着门从里面打开,杨桃儿的声音低沉有力:“大嘴,咬他!”
    彼时已近中秋,外面月色正亮,窗上站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根棍子,大嘴窜了出去一声不吭咬中了那人的裤管,那人冷不防低头瞧见一只大狗,顿时吓了一大跳,提着棍子就要朝着大嘴的脑袋砸下去,紧跟着杨桃儿也窜了出去,不知道几时她手里也提着一根棍子,朝着那人的棍子砸了过去。
    吴英玉在破开的窗户里看的真真切切,吓的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外跑,耳边听到棍子落地的声音,不顾一切的想就算是拼了她这条命,也不能让别人伤害到她的孩子。
    ——然而等她冲出去却呆住了。
    月光下杨桃儿披散着头发,手里的棍子狠狠敲在那人膝弯,他的棍子早已经脱手,左手抱着右手腕嗷嗷痛叫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原来是小丫头并没有硬碰硬跟人比力气,而是直接击中了他执棍的手腕。
    杨桃儿跟大嘴走的同一个路数,都是闷声下手,大嘴咬着那人的裤管不放,而杨桃儿一言不发专往那人腿上打,棍子呼呼作响,砸下去的声音听得吴英玉骨头一阵发酸发疼,被揍的人恨不得抱头鼠窜,却被一人一狗给拖死了,根本逃不掉。
    大半夜的,吴英玉扶着门框腿直发软,直到杨桃儿确认那人起不来了,才拄着棍子停下来喝问:“砸我家玻璃是想偷东西吗?”
    一顶小偷的帽子扣下来,那人顾不得旁边已经松了口虎视眈眈的大狗,以及拄着棍子的小姑娘,十分憋屈的辩解:“谁想偷你家东西了?”
    “管你偷不偷东西,一起去派出所讲清楚!”
    男子被母女俩跟一只狗逼着进了派出所大门,值班民警打着哈欠做笔录,那人还死不承认:“我就是喝醉了发酒疯,不小心砸破了她家玻璃,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打了我好几下,还放狗咬我!”
    他卷起裤腿,想要展示腿上被狗咬出来的伤口,哪知道大嘴控制牙齿的力道很是精准,皮肤上连个牙印儿都没有。
    杨桃儿手里虽然提着棍子,但披散着头发模样却有几分可怜:“警察叔叔,这个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砸了我家窗玻璃,我怀疑他要给我家饭馆里的食物下毒。”她怀疑这人不止是砸窗户泄愤,说不定还憋着后招:“叔叔您一定要搜他的身!”
    那人被小姑娘的猜测给吓到了,声音陡然高亢:“你胡说!警察同志,你看她还提着棍子,她方才打了我好多下。”
    吴英玉要把女儿往身后拉,她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路上看到穿警服的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踏进公安局的大门心里就有点发怵。偏偏永喜县城内的派出所就在公安局大院里,才进门是派出所,再往里走才是公安局大楼。
    “警察同志,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跑去砸我家饭馆的窗户,我女儿才初一,有多大力气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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