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尘没有立刻回答夏起的问题,他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眼睛却盯着窗外明亮的花园,直到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他才眨眨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夏起问他:“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白一尘笑了起来,长长的眼睫微微颤着,声音又轻又柔:“他回来了。”
    夏起听到这里,记录的笔顿了顿,沉吟了一会柔声问:“你确定……是你男朋友吗?”
    其实这样问并不太好,但是白一尘在一年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他经常会看到本不该出现的人在他面前,他给他开了药这样的情况才好了些。
    夏起现在问起这个,只是想确认白一尘的病情是不是又严重了。
    “是啊,就是他。”白一尘说,“他还是那么好看,我夜晚白天都盯着他,怎么都看不够。他对我很好,他还说他想我了,他爱我,想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们复合了?”
    “嗯。”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夏起的意料,但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即使他认为白一尘不适合和时亦南继续在一起了,可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你最近的心情——”夏起在纸上记着东西,正想问白一尘最近心情有没有得到改善。
    他笔尖擦过白纸时发出了些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很轻,却不能让白一尘再维持心中的平静,相反白一尘听着心头却莫名腾起一股火焰和烦躁来,他脸上的笑容没了,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打断夏起的话:“但我觉得他在骗我。”
    夏起笔尖倏然顿住,抬头看向白一尘,夏起看着他的眼神,轻声说:“怎么会呢?”
    “是真的……”白一尘坐起身来,手指插入发间,“夏医生……我已经认不出他了,万一……万一他是假的呢?是有个很像他的人来骗我怎么办?其实他根本就没回来……”
    夏起不再写东西了,他声音轻柔,带着些安慰的意味:“不会的,怎么会认错呢?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来骗你的,就算你觉得你认错了,也不可能人人都认错吧?总会有人提醒你的,别担心。”
    白一尘垂下头,有些难过地说:“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些话,我想要他亲口对我说。”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里一阵阵的窒痛,痛得他控制不住地流泪,“夏医生,我好难过……”
    夏起见他哭了,眼睛微微睁大赶紧走到他身边,抽纸给他擦眼泪。
    白一尘还在流泪,他缩起腿,环抱着自己:“他忘记了很多东西,我感觉他是假的。”
    夏起说:“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他不可能完全记得以前所有的事。”
    “可是我记得!”白一尘猛然拔高了声音,抬手揪住夏起的衣摆,眼睛睁得极大,身体颤栗着,连带声音也变得颤巍巍起来,“我把那些事都记下来了!经常去看!我能记得他为什么不可以!”
    “我真的记得!他却不记得了!”
    夏起还没说话,白一尘的声音又忽然矮了下去,眼眸像是燃尽的火烛,一瞬间就黯淡了下来,失去了所有光彩,语无伦次道:“……我、我好像也有些事忘了,可我是很认真地在记……所以他是在报复我吗?”
    夏起看着他,忍不住皱起眉:“上次那些药,你都吃完了吗?”
    “没有……”白一尘还在抽噎着,他哭得很惨,一下一下小声抽着气。
    “别吃了,我给你换一种药。”夏起倒了杯蜂蜜水,递给白一尘,“他不是在报复你,他一定也很爱你,对自己自信一点。”
    白一尘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他惶惶地抬头,望向夏起时眼底却又多了几分脆弱和委屈:“我怕把你们认错……”
    夏起知道他看的是另一个人,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带着柔和的笑意:“你可以送给他一件礼物,胸针、袖钉、领夹都行,让他带着,这样你就不会认错他了。”
    “夏医生,还是你有办法。”白一尘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笑,他渐渐松开了紧攥着夏起衣摆的手指,如同被抽了灵魂一般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继续望着窗外的花园。
    春天刚至,花园里根本就没什么花,就连一年四季常绿的树上苍翠的绿叶也被冬寒夜雨折磨得只剩下黯淡的枯灰,宣告着冬天还未完全离开,但即便如此,阳光还是十分灿烂。
    只是那些明亮,那些炽热似乎一点也照不进白一尘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冷寂和荒芜。
    就像盘旋在这座城市迟迟不肯离去的冬天。
    时亦南回到别墅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他刚打开屋里的灯,就被站在客厅里的白一尘吓了一跳。
    白一尘端着一杯水,脸色苍白,额角还渗着冷汗,仅穿着一件薄薄的酒红色丝绸睡袍,露出白皙的胸膛,赤裸着双脚,如同鬼魅一般站在客厅靠近楼梯那处。
    他瞧见时亦南回来了,脸色便绽出个笑容来,只是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屋子里没开空调,在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时亦南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后就赶紧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到白一尘身上,握着他冰凉手道:“你怎么还没睡?穿得还这么少?”
    白一尘声音轻飘飘的:“你回来啦……”
    时亦南道:“嗯。”
    白一尘昨天告诉说他有事,他今天便就此机会去了个不好推脱的酒会,谁知那几位老板越喝越高,他也不好离开,这一耽误就直接到了十一点才散伙,结果一回来就发现白一尘还没睡觉。
    “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我今天回来的会比较晚,你先睡就好。”时亦南抬手,摸了摸白一尘的头发,又为青年擦着额角的冷汗,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在楼下,还出了这么多汗?”
    白一尘笑了笑,嘴唇发白,摊开手掌说:“哦,我身体不太好嘛,医生给我开了些保健药,我是下来吃药的。”
    青年这么一说,时亦南才发现他垂在身旁的左手里攥着几粒药片——是白色的,大小不一,在青年有些粉的手掌中竟有些可爱。
    时亦南低下头,在白一尘额角吻了吻:“那就快吃吧,然后赶紧去休息,我洗个澡就陪你睡觉。”
    “嗯。”白一尘应了一声,随后就低下了头,宛如鸦羽般纤黑的长睫掩去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时亦南对他笑了笑,随后便扯开领带脱下外衣,推着青年道:“快吃,然后你先上楼,我在后面给你关灯。”
    “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白一尘没有立刻把那药吃下去,而是忽然抬起头望着时亦南。
    时亦南笑着把双手举了起来,投降道:“嗯。就喝了几杯,没敢多喝。”
    白一尘听到他的解释,抿了抿唇角,看上去有些不太高兴:“酒喝多了对肝不好。”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时亦南将双手放下来,把搭在白一尘肩上将大衣收拢了些,又吻了吻青年的鼻尖,“我以后都不敢喝这么多了。”
    白一尘听到他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弯弯的桃花眼中盛满了室内暖色的灯光:“要不你也吃点这个保健药吧?”
    第12章
    青年说着,将握着白色药片的那只手抬到时亦南面前,语气里带着期待:“医生给我开的,你今天喝了酒,就吃几粒吧,对身体好。”
    夜色中,青年脸色苍白,笑容有些诡谲,时亦南望着他微微怔住,明知道这药他没必要吃,但还是顺着白一尘的意思接过他手中的药片吞进嘴里。
    药片外面没有裹着糖衣,但是在嘴里入口即化,竟然有些甜,他喝了口白一尘递到嘴边的水,将药片咽下去后说道:“是药三分毒,即使是保健药也是这样的,你也要少吃点。我过几天让白维欢订些药材来给你做药膳,以后就不要吃这些药了。”
    “你还会做药膳?”白一尘望着时亦南吞药时滑动的喉结,眼神幽暗,“那你还让我天天给你做饭?”
    察觉到青年语气中的不高兴,时亦南上前揽住他的腰抱着他在原地转了半圈,咬他的耳垂避重就轻道:“这不是你不在身边嘛,我不能饿死啊。”
    白一尘轻轻“哦”了一声,没有计较,而是问他:“药好吃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哪有人会问药好不好吃的?
    不过时亦南回味了下药片在嘴里化开后淡淡的甜味,如实回答说:“有点甜。我把你的药吃了,你要不要重新去拿几粒?”
    白一尘将唇压在时亦南刚刚碰过的地方,将水杯里的水喝尽,随后舔了舔湿润的双唇,说道:“不用了,你回来我就不难受了。”
    时亦南望着青年湿软的双唇,忍不住覆了上去舔去上面的水迹:“行,那你快去睡觉吧。”
    “嗯。”白一尘笑了一下,回搂住男人的腰,情真意切地笑了起来,脑海中回荡的全部都是下午夏起把药交给他时说的话——
    “这个药有些副作用,头几次吃会比较难受,尤其是第一次,你晚上睡觉之前再吃吧,睡着了可能就感受不到了,等到药效建立起来后也就没那么难受了。这几天你就吃点清淡的吧。”
    夏起给他开的药从来都是最好的。
    毕竟是他的药让他安安稳稳地活了那么多年。
    于是睡到半夜,时亦南就吐了。
    他从床上奋力爬起,踉跄着冲到浴室将这一天里尚未消化殆尽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他一醒,白一尘也跟着醒了,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时亦南吐,等时亦南再也吐不出什么后才担忧地跟到他身边,为他递纸送水,声音里满是焦急:“怎么忽然吐了,你是不是今晚吃错什么东西了?”
    时亦南用纸擦了擦嘴,到洗手台处漱了漱口,等耳中的鸣声稍微小些后,皱着眉哑声说:“嗯……有可能是晚上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时亦南以为他说的话吐字清晰,但他的声音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也很小声,需要凝神细听才能听清楚。
    白一尘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轻声说:“我很担心你。”
    时亦南停顿了好一会,才能在乱成一片混沌的思维中消化听懂白一尘刚刚和他说的话,从而组织语言。
    他知道白一尘为什么这么担心他,他身体一向健康,向来很少生病,但一病通常都是大病,而大学时那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的肺炎,也让白一尘丢了半条命——为了照顾他,白一尘日夜不停的死守在他床边照顾他,结果他后来好了,他就病倒了。
    时亦南掬了把冷水浇到脸上,又晃了晃头才变得清醒一些,他转过身回抱住青年,在他发间吻了吻,说:“我没事,明天就好了,我再在厕所呆一会,你别管我了,快去睡觉吧。”
    白一尘靠在时亦南怀里,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但实际上白一尘的“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时亦南到了第二天还是没好,他几乎吐了整整一晚上,吐到后面只能呕出些淡黄色的酸水来,头发全部被冷汗打湿,只能虚弱地趴在马桶上,直到天际破晓时才回到床上躺下。
    白一尘端了个小软凳坐在床边,帮时亦南掖了掖被角,不让一点冷风吹进去,又拿了根棉签沾了点温开水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随后握住时亦南的宽厚的手掌,眼眶通红,颤声道:“对不起……”
    时亦南听到他的道歉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道什么歉,是我自己吃错东西了,还让你一晚上没睡好。”
    白一尘摇摇头,眼中迅速漫上水雾:“你的手比我还凉。”说完这句话,白一尘就迅速起身道柜子里翻出了暖手宝,充好电后塞到时亦南怀中,“我去给你煮点粥,等你醒来吃。”
    时亦南闻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吐了一晚上他就是再健壮,此刻也虚得像是个病重将死的人,刚刚和白一尘说的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没法再吐出一个字了。
    白一尘等他呼吸放缓之后才下楼。
    他扶着楼梯的扶手,像是踩着刀尖火刃一样极其艰难,等走到厨房后便迅速洗米开灶火,直到将淡黄色的小米熬煮得熟烂后才关火,待他再抬起头时,便从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对不起……”白一尘望着那个满脸泪痕的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停地道歉,抱着胳膊缓缓地蹲下身体。
    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白一尘从地上猛然起身,虽然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厨房外走着,被沙发椅绊倒后便在地上跪在向前爬动,一直爬到药柜前才停下。
    他望着药柜里一瓶瓶被撕了标签的药瓶,找到他昨天给时亦南吃的那瓶后将它取出,在手上倒出一大把,塞到嘴里木然地嚼着,嚼得粉碎,然后艰难地咽了下去。
    残余的药渣覆在舌面和唇齿间,苦得让人想吐。
    这个药明明那么苦,可昨晚时亦南昨晚却告诉他这个药是甜的。白一尘怔怔地想。
    那些药片被嚼碎咽下去的时候划得他喉咙生疼,就像咽下了一大把沙子。而嘴里的苦味还没散去,白一尘就觉得喉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意,他的胃像被人用力狠狠捏了一把,挤得胃里的东西都从食管倒流而出,于是他捂着嘴巴又迅速跑回厨房,趴在水槽上方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弯腰吐出刚刚咽下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药片碎渣。
    那些药渣和淡黄色的胃液混杂在一起,显得异常恶心,白一尘闻着胃液散发出的酸味愈发想吐,他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耳朵里也在嗡嗡作响。
    他害怕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种痛苦再次袭来。
    昨晚时亦南一夜未睡,他也没有闭过眼睛,他的身体极度疲倦,跳得极快的心脏有种即将猝死的征兆,在叫嚣着让他赶紧去睡觉,但白一尘却觉他的精神无比亢奋。
    因为他发现,原来时亦南昨晚是这样难受的。
    白一尘没有睁开眼睛,冷汗沾湿的几绺发丝贴在他脸上,他打开水龙头漱了口,把水槽里的药物残渣全部冲下去后才睁开眼睛。
    随后望着橱窗玻璃上的自己倒影纵声大笑。
    ——时亦南终于和他一样难受和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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