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后,我将车停在横岗志华工业园9栋门前。
    跟着张代刚刚踏入三楼的大门,随即有个看似憨厚的中年男人迎上来,张代喊他老钟。
    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老钟的脸色略有暗涩,他有些小心翼翼:“张总,今天生产线比较忙,我原本安排了在换线的间隙把品博送过来的连接器样品贴上,但刚刚工具房通知我,网版坏了。网版的供应商来了人,但修好的话要下午……”
    张代脸色一沉:“样品,我必须在两点前带走。”
    他的声音不大,但里面蕴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成功地将四周变成了低气压。
    在这样压倒下,老钟的声音越来越低:“张总,没有网版,根本没法上线去贴片……”
    眉头紧蹙,张代睥睨着老钟,语速稍微加快:“那就找人手工贴。”
    老钟几乎是哭丧着脸:“张总,这边基本上所有的物料都是机贴,维修部那几个小伙,更擅长的是返修,而不是手工贴片。你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再去催催网版那边,反正我尽快….”
    站在一旁,我原本该安安静静地看戏,看着张代被气得跳脚,可一个鬼迷心窍,我冷不丁脱口而出:“我可以贴。”
    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老钟言语间有些吞吐:“唐小姐,这个样品是我们中州一个大客……”
    老钟的话才过半,张代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他再朝老钟挥了挥手:“马上去把所有电子料备上。”
    老钟前脚一走,张代就将目光定在我脸上:“你估算一下,你贴出来的良品率大概有多少?”
    我嘴角往下撇:“我要先看看这个主板上用的是我们品博哪款芯片,还有哪个连接器。”
    张代蹙眉一阵,嘴巴张合几次,却没有再吐出一个字来。
    不一会,老钟过来,说一切准备妥当,我在他的指引下来坐到了收拾得还算一目了然的焊台上。
    埋下头来,我抓起一块空板看了看,随即一丝不苟麻溜贴了起来。
    等我将面前的十块主板贴得满满当当,又逐一测试了芯片的通道,我略显遗憾地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张代和老钟:“诶,刚才手抖,贴坏了一片。就九片样品行不?不行我再返修下。”
    老钟一副快惊掉下巴的样子:“唐小姐,你就一女中豪杰!怎么能手巧到这程度!”
    张代倒是神色无异,他面无表情:“不必了。就带上这九片,我们走。”
    在出志华工业园一汤粉店随意吃了点东西出来,刚才一直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的张代,他好歹不需要我问,主动说:“去宝安机场。”
    我点头:“好。”
    两相沉默了一阵,张代冷不丁用平和的语气:“你读电子信息工程出来,完全可以去华为中兴创维康佳等等这些大公司做工程研发类工作,为什么忽然想不开跑去做业务?”
    犹如瞬间吞下一顿黄连,我心口苦得发涩,不禁自嘲几把,张代嘴里面的那些大公司,又怎么会录取一个被学校勒令退学的人。
    可我再张嘴,已经是风淡云轻的调侃语气:“做工程拿的死工资,无聊又无趣,不够我做业务来得快活。”
    还真特么是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
    循着我这话,张代脸黑得跟芝麻似的:“乱七八糟。”
    苦涩更浓,在身体里肆意冲撞,我差点想把车停下,叉起腰板戳着张代的脸破口大骂:“当年你甩我这种渣渣行径我懒得再提,但你甩我就甩我,你干嘛还要把出租房钥匙给别的禽兽!我今天所有你看不上的种种,有大部分拜你所赐,谁都有资格在我唐二面前装牛逼哔哔这个哔哔那个,就你张代没有!你要还有点良心,就特么的给我闭上你这张说不出好话来的狗嘴!”
    可当我看到他那张冷如冰雪的脸,我觉得我要真的跳脚骂他,才真的显得我太掉价!
    于是我勾起唇来,用轻笑来压住我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恨和不甘,吊儿郎当说:“生活嘛,不就是玩儿吗,谁快活谁知道。”
    极尽嫌弃地瞪了我一眼,张代将椅子往后调动一下,随即闭眼养神。
    我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回来聚焦到前方,却只觉眼前灰蒙蒙的有浅浅的模糊,于是我故意张嘴,装作打了个打哈欠,然后我自然而然抽过一张纸巾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待我抵达宝安机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外面天气越发阴郁,机场里也是那个透心凉。
    开了几个小时车累得半死不活的我左手拎着自己的包包,右手抱着装着盒子的样品,跟在睡了囫囵觉而神清气爽的张代后面,在机场一安静物价却死贵的咖啡厅里面见到了两个中文水平杠杠的马来西亚人。
    刚开始,是张代这个读了管理专业的人,跟其中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各种磕巴地交流着一些工艺上的问题。
    读大学那阵,在那个女生少得可怜的学院里,我是个没少拿奖学金的学霸,在跟张代谈恋爱的空档,也没耽误我拿了好几次数码科技的奖。
    后面进入品博,尽管我做着业务,但我没少跟在那些资深工程师后面偷师,四年下来,我不说自己有多牛气。但我好歹现在一听就能听出来张代也就半吊子的水平,他在这个方面完全被对方的工程师拿捏得死死的。
    眼看着快到下班的点,而戴秋娟今天会结束培训回来,我想早点回去买点鸭脖子毛豆啥的跟她醉生梦死,为了尽快收工,我忍不住加入。
    一番你来我往下来,对方的工程师成功被我带偏,他丝毫没看出我其实就一打酱油的,到最后我说啥这两个马来西亚友人都是一顿小鸡啄米。
    四十分钟后,这两个友人总算心满意足的跟张代握了握手,又主动跟我也握了握。
    等成功地把他们弄上飞机,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
    我想着我好歹帮着张代开车跑了这么几个地方,也算把一个供应商应有的毕恭毕敬给做到了极致,现在周末的小手手已经伸了出来,我要该风流快活就风流快活去了。
    思前想后,我决定先把张代这丫甩掉。
    于是,我故作客气开口:“张总,我……”
    麻痹的,我还没好好发挥我感天动地泣鬼神的甩客技能,张代这个臭****的就开口截断我,他风淡云轻的样:“一起吃个饭。我请。”
    ☆、第11章 你不用等我门,早点睡
    我差点就想脑残地拒绝了。
    但转念一想,我和戴秋娟好久没出去改善伙食了,现在既然有人主动请饭,我哪里有拒绝的理由嘛!
    点了点头,我粲然一笑:“谢谢张总。”
    为了防止我还没回到家里,那些打包的菜就冷了,所以我又添了两句:“回福田那边吃?我怕等会下雨不好开车。”
    张代抬起眼帘看了看外面,他倒是没生幺蛾子:“行。去大中华喜来登。”
    我一听张代报上的这个地,心里更高兴到不行。
    喜来登酒店里那些餐厅,贵得我就算把眼睛戳瞎也不敢轻易去好吗,今晚有大老板请客,我真是有口福啰!
    高兴起来我把车开得飞快,一个多小时后,我就跟张代面对面坐在了喜来登高大上的西餐厅里。
    张代把手机随意扔在桌子中间,他端着个菜单漫不经心地看着。
    而我则揣着手机给戴秋娟发信息:妞,你回到家了没?晚上别吃太饱,本大爷请你吃龙虾鲍鱼鹅肝鱼子酱。
    戴秋娟这损友,很快回过来:你是中大奖了,还是出门撞上金矿了。
    我抿嘴笑:傻。当然是逮住一条人傻钱多的水鱼啊。你等着哈,本大爷几十分钟回到。
    我正发得不亦乐乎,张代的手机突兀叫唤起来,他就随意把餐牌往我这边推,作势要抓起手机。
    而我真的痛恨我这一刻眼神太好,不过几秒的间隙我还是看到上面“夏莱”两字在我眼前倒影一片。
    把手机贴到耳边,张代嗯啊了几声后,他和颜悦色温柔到让我有些恍惚和陌生:“我和一供应商在外面吃饭。我晚点才能回到,你不用等我门,早点睡。”
    我的心像是被铁丝勒得生痛。
    原来张代和夏莱,也已经到了同居住在一起的地步。
    或者他会给她熬粥做小菜等等,他会把曾经对我做过的所有事,再对她做一遍。
    又或者,他对她,比他对我,做得更多。
    把脖子缩了一下,我把脸埋在餐牌里,接下来张代再怎么跟夏莱黏黏糊糊我已经全然听不到。
    直到张代敲桌子:“你看好了没?”
    我又自动自觉把他这一声询问当成迫切,他应该是想赶紧打发完这顿饭,好回去陪伴佳人。
    捏成一团的手松开,我飞快翻动着餐牌,对着张代招过来的服务员说:“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以及这个。哦对了,我点的这些全要四份。”
    在服务员一脸懵逼却强笑着帮我下单,我再抬起眼帘望着张代,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张总,很感谢你请我吃饭。但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你不介意我把刚刚点的全打包带走吧?”
    原本在张代提出请我吃饭时,我就想到了拼命点然后打包带走这一茬,可当这个情景真正发生时,我原来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而佳人有约的张代,他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点太多,下手太狠,总之他的脸色并未有多好看,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看,他又是用那种让我特别受不了漫不经心的眼神睥睨我一眼,他最终没有接我的话茬,他转向那个服务员,说:“刚才这位小姐点的东西全打包。还有加四份焦糖布丁,也一并让这位小姐带走。”
    焦糖布丁,曾经是我最钟爱的甜品。
    可大学那阵,我穷,而现在人模狗样似乎已经混到食物链金字塔的张代当时也没有多富,我们的生活费合在一起用,能出去吃喝的次数屈指可数。张代在发现我喜欢吃焦糖布丁之后,他在百度下载教程,又在淘宝买材料回来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做。
    但一直到他把我甩掉的那一天,他都没能成功地把这道甜品变得跟外面店里卖的那般好吃。
    而现在他主动提起让餐厅给我打包焦糖布丁,这让我有错觉,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其实并未随着时光沧海桑田蹉跎殆尽,他终于混成人样,来到我面前满足我在青春岁月里跟着他不能肆意满足的口福。
    然而这真的就是错觉而已,张代很快掏出一张闪亮亮的银行卡,他又说:“顺便帮我买单。”
    我就这样看着他,潇洒地刷卡,然后起身,干脆利落从这个气氛和谐到浑然天成的餐厅独自离去。
    从大中华停车场出来,我看着副驾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餐盒,再看看上面卖相美丽的焦糖布丁,忽然觉得我才25岁的光景,竟然一下子老得不像样子。
    回到家里,戴秋娟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裙子跑过来帮我拿东西,她看出我的落寞,锤了锤我的肩膀:“唐子,你干啥,心情不好?”
    即使我跟戴秋娟前后认识四年,也算是在窘迫中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可我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关于张代的种种。
    并非我不信任她,也并非我封闭我自己,而是张代这个人带给我的记忆足够刻骨,他来过一阵子,带给我的风波却直到如今也没能缓和下来。人嘛,总是喜欢避重就轻喜欢拿捏快乐深埋痛苦,而我也不例外。
    轻轻摇了摇头,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心情好得很,就是身体有点累。不过没事,咱们快来醉生梦死呗!有龙虾鲍鱼膏蟹鱼子酱,今晚咱们也壕一把。”
    戴秋娟虽然是枚南方小妞,但她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人,她也挺醒目,只要是我不想细说的事,她基本上不会刨根问底,现在也不例外。
    她也笑:“得,我晚饭没吃,留着肚子呢。”
    我刚把从五星大酒店打包回来的东西在茶几上一字摆开,戴秋娟忽然从里屋拎了一瓶酒过来。
    我一瞅,诧异道:“卧槽,你丫发大财了?你不是说这瓶酒贵得要命,以后有机会拿出去卖钱嘛?”
    戴秋娟拉了个椅子坐我对面,她手脚麻利把那瓶红酒开了,给我倒了半杯,再给自己也弄上一点,她抬起眼帘来,忽然换上认真的神情:“唐子,其实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心往上一悬,我急急问:“啥事?”
    脸上浮起些许歉意,戴秋娟的声音低下不少:“那个,刘鹏他向我求婚了。就今天下午我们培训完,他忽然当着好多同事的面给我求婚,我答应了。”
    我的心落回肚子里:“这好事啊!”
    慢慢搓了搓手,戴秋娟再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唐子,刘鹏…他向公司申请的单人宿舍下来了…他说他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我….唐子实在对不起,我们之前说过要合租很久相互照顾的,但我现在……”
    我起了起身,拍了拍戴秋娟的肩膀:“傻话就别说了!我懂!我早盼着你搬了好吧,这样的话我就能霸占整个楼顶了哼哼!”
    停了停,我话锋一转:“你想啥时候搬?”
    因为我的故作轻松,戴秋娟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二呢。刘鹏只有那一天休息。”
    我摊了摊手:“那行,那到时候本大爷请假帮你收拾东西,你要给我包盒饭哈。早中晚三顿,少一个饭盒都不行。”
    戴秋娟噗嗤笑了:“你啊你!”
    我们很快笑成一团,在觥筹交错中把那瓶红酒喝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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