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失落之色,不过想到文之仙子还在眼前,她还是飞快地收拾好了表情,努力高兴地说明情况道:“文之,你不要担心。神君他是来助你的,应该……”
    然而这个时候,苏文之从听到她年龄时脑子里就只剩下一排“夭寿”,哪里还听得进她说得别的话。虽然白秋比她本来以为的大一点,可根本没大多少!
    等回过神来,文之已经一脸严肃地摁住了白秋的肩膀,打断她的话,张口道:“我兄长去世那年,我刚刚及笄,是十五岁。”
    “……嗷?”
    白秋歪头,不解其意。
    文之悲痛道:“我比你还要年长啊!”
    她兄长三年前去世,苏文之晓得自己今年是十八岁,算起来比白秋还要年长一岁。这么一想,她瞬间不能将白秋完全当作仙子看,反倒觉得像自家小妹妹。
    自古夫妻和离便成陌路人,苏文之不敢多问,却也晓得白秋应当是不想在这里碰到伤心人的,她一刹那脑中全是单纯小姑娘被负心汉骗伤心欲绝的例子,再看白秋,想了想,便担心地问道:“你那个前夫,现在在何处?”
    白秋一愣,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她从奉玉那里出来后,奉玉其实也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现在就在院子里等她,从窗口往外看,便能看到奉玉站在树下。
    白秋疑惑地问道:“你要找他做什么?”
    “自然是让他离你远些!”
    苏文之急道,她见白秋往外看,也就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去,接着脱口而出道:“外面没有人呀,不在外面吗?是在何处?”
    这下反倒是换白秋觉得意外,不禁道:“……你没看见?”
    “嗯?”
    苏文之一顿,望向白秋。
    白秋一慌,连忙掩饰:“不不,没事!”
    等掩饰完,见苏文之没有深究的意思,她才松了口气。
    其实凡人看不见神仙才是常态,但因文之看得见她,白秋又听说了她是仙子,这才有了“或许文之仙子下凡后就是看得见神仙”的念头,故而听她说没看见奉玉,也就觉得吃惊。
    奉玉天生一副出众的仙神之貌,不要说这会儿院子里没有人,哪怕挤满了人,苏文之只要看见了,就该一眼出来。
    事实上,这会儿苏文之见白秋这般反应,多少也明白过来她只看得见白秋,看不见别人,便再追问位置的事,转而问道:“你那个前夫……可要我想办法把他驱走?若是我去集市上买些雄黄辟邪符之类的东西回来,可会有用?”
    白秋一顿,听了文之仙子的话,便知她是有所误会,忙笑道:“他是上古神君呀,怎么可能有东西能驱走?再说他又不是坏人……”
    说到此处,白秋想起在凡间时的情形,自己都有几分恍惚。她想想文之仙子现在还是凡人、应该还有很久才会回天,考虑一会儿,便还是对她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她与奉玉当初在凡间的事,自然是不能说得太详细的,白秋也不好意思说,便简明扼要地带过去了,只大致讲清楚他们不是和离。然而饶是如此,等文之仙子听完,脸上依旧露出了惊诧的神情,看着她张了张嘴,复而又闭上,好像不知该说什么。
    白秋脸上烧得通红,羞涩得很。她眸子闪了闪,不敢再看文之仙子的表情,只红着脸低头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可能可以陪你一起去长安了!若是神君愿意带我的话,哥哥想来也会同意的。”
    苏文之依然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仍旧欲言又止。
    她喜欢这只小狐仙,白秋愿意跟她一起走自是好事,但苏文之仍对她口中的“神君”将信将疑,尤其在听过她说的情况之后,更对白秋的情况感到担忧。
    不过此时,不说别的,白秋说完自己与奉玉的事,再对上苏文之的目光就已经有些害羞得待不下去了。她不安地甩了甩尾巴,不等对方开口,硬着头皮道:“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那个,文之……你等等,我还没和神君商量好,要再去同他说一声。你先上路吧,等会儿我们会跟上来的。”
    白秋这话已是有了些逃跑的意思,文之微微在意,可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白秋的脸愈发红,也不敢再看苏文之的表情,见她点头,立刻拖着九条尾巴从窗口跳走,不一会儿就闪得没影了。只是她走出屋子后,实际上心还紧张得砰砰直跳,白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走去找奉玉。
    ……
    奉玉其实是不用找的,他一直笔直地站在旅店院子的树下等她。
    白秋从文之那里出来,化成人形走过去时,便看到他长身如树,眉目若画。他远远地注意到她过来,便转过头来,凤眼淡淡一扫,尽是沉静之色。
    白秋被他看得心跳停了一瞬。她本来与文之说话的情绪就还未平复,此时又被如此一看,莫名就有心虚之感。她努力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然而奉玉却不等她开口,便道:“信我已经写好,给你兄长送过去了。你若已同文之仙子说好话,我们就出发吧。”
    “……!”
    白秋原本欲说的话,在奉玉这么一句之后,只得默默咽了回去。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烫了几分,有种被看破心思的羞窘感,沉吟片刻,才道:“你知道呀?”
    “猜的。”
    奉玉回答。
    他不着痕迹地看着白秋面颊上的绯色。他们到底曾做过夫妻,他还记得她的身体抱起来是如何柔软、还记得她接吻时亲何处会有反应,又如何会看不透她那点简单的小心思?
    但奉玉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上了云,道:“走吧,我们去跟着她。”
    白秋连忙“嗯”了一声,连忙跟在奉玉身后上了他的云。两人在旅店上空等了一会儿,不久就看到苏文之背着书笈出来了。她走到门口,似是还到处张望了一下,但因奉玉和白秋都已到了云上,她未能看到人,这才开始行路。
    奉玉顿了顿,道:“文之仙子此番凡间之行,主要是为再立一颗文星。她此番前途磨难众多,有些坎单凭凡人之力难以度过,需要有人从旁协助,天帝便命我同行……当然,渡劫终归是她自己之事,我们不可插手过多。按照天命书,我护她到长安,掩护她女身不被窥破、平安度过春闱,剩下的,就是她自己要应对的了。”
    白秋听得点头。她只有一个小小的狐仙庙,修为又不高,是没有接过像奉玉这样正式的工作的,因此光是听他说,就觉得分外紧张。
    白秋整理了一下语言,重复道:“所以我们陪她到春闱结束就可以了,是吧?”
    “不错。”
    奉玉颔首。
    他停顿片刻,又道:“不过,既然你隐匿身形她也看得见你,恐怕你们之间的确有些缘分。神仙从旁协助本不该为凡人知晓,但现在这般,你应当可以替我去提点她一些事,倒是方便了许多。”
    白秋点点头,能帮上忙她是挺高兴的。不过听奉玉说完话,她又低头看向人间。
    文之仙子此时到底是凡人,又没钱雇车去长安,去考试的路大多都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她走得慢,奉玉纵云也纵得慢吞吞的,白秋便时时趴在云上看她,只见苏文之大多时候都不停地赶路,实在累了才停下来休息片刻,不时擦擦额上的汗,看起来风尘仆仆,很是狼狈,但休息不到一会儿,就又会站起来赶路,脸上常年泛着运动之后的酡红。
    白秋有时会想将苏文之直接拉到云上来,送她到长安去,但想想这是她的天命,就知道定是不可行,只好忍住,继续看着她赶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到了晚上,等文之仙子进了旅店,白秋才从云上下来,化成狐狸蹦蹦跳跳地跑到她屋子里去。苏文之见她进来,便展颜一笑道:“仙子,你来啦。”
    白秋点点头,又晃着尾巴跳到她床上。
    文之仙子因要掩饰女儿身,即使遇到同往长安的举子,也不敢与他们同行,故而平日里都是单独走,又因此宁可绕路也不敢离开繁华的大街道,胆战心惊地唯有晚上可以休息片刻。白秋看她无人说话又疲惫,就经常入了夜来陪她,聊聊天打发时间,晚上让她抱着睡。
    文之仙子看到她,显然很高兴。她原来是按部就班地将小桌案搬到了床上,正在上面看书写字,见到白秋就暂时搁了笔,准备与她说话。
    白秋却是知道苏文之每晚难得休息的时光,都是拿来看书写字的,有时偶尔能搭顺风车,也要拿出卷来看,从未闲着,可谓手不释卷。此时,她倒好奇苏文之平日里在做什么,跳上床后,便下意识地往她的桌案上看去,一边探脑袋,一边问道:“这是什么呀?”
    然而不等苏文之回答,白秋看着她写得东西已是一愣,继而不由自主地惊叹道:“你的字……写得真好。”
    第19章
    其实白秋自己的字写得也不错,她能书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当初才敢大胆地写信塞给奉玉自荐。然而此时,她看着苏文之手下写出的字,却惊讶得挪不开眼睛。哪怕她还没看她笔下写得内容,光凭这一手字,白秋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何为“文星转世”。
    苏文之行得是草书,运笔流畅大胆,行笔大气至极,横竖撇捺皆自成一流。白秋在书法上不算精通,却也能看得出文之的字体早已大成,可谓名家一流,至少白秋见过的人,凡间仙界,还未有能出其右者。
    纵使白秋已经从奉玉那里知道了文之仙子早已在文曲星君座下学习千年,又是星君座下天资第一高,可此时亲眼所见,她仍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恐怕永远无法达到这种水平的沮丧感和无力感,就像河川在大海面前那般无所适从。
    白秋看着文之写的字挪不开眼睛,苏文之见她这么看,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面露赧色地笑了下,抓了抓头发,谦虚地道:“这个只是随手写的,不是太好,自己一个人写着玩玩能看懂就算了,考试的时候肯定不能用。等正式上了考场,还是要写楷书或者行书的。”
    说到这里,苏文之看她怀中的狐狸面对她的字眼中确实有羡慕之色,并非是场面话,顿了顿,便道:“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教你写呀。”
    “真的?”
    白秋惊喜地回头看她。
    苏文之笑道:“当然。你不嫌弃就好。”
    于是她拍了拍白秋的肩膀,示意她变成人形,然后理了理桌案,重新铺开无字的纸,另取了一支毛笔,等白秋化为人形,她便将毛笔递给她。
    “你有什么偏好的字体吗?”
    苏文之问道。
    仙界的生活比较悠哉,白秋平时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写的,因此下意识地就想说“楷书”,但话到嘴边,她不知怎么的又犹豫了一瞬,忽然想写些新鲜的东西,可具体写什么又犹豫不决,一时没有回答。
    文之见状,便笑道:“要不我都写几个字给你看吧。”
    说着,她就先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她擅长的几种字体都写了七个字,整齐地列着,让白秋挑选。
    白秋看得眼花缭乱,哪一种都取舍不定,犹豫好久,这才择了行书。苏文之一笑,便握了白秋的手带她写,先领她写了两个,剩下的就让她自己来。
    苏文之的个子要比白秋高上几分,四肢修长,这一套动作做得很是顺畅,白秋甚至有种她生得这般模样、天生就是为了写字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有些紧张地按照文之仙子告诉她的要点往下写。只是白秋明明是按照文之仙子写在一旁的字临摹的,一行字写下来却顶多有六分形似、一分神韵,结果如此,白秋自觉是认真在书写的,难免有几分泄气。
    苏文之却笑着道:“写得很好啊,或许是与我不太相同,但你有你的灵气。书法本也不是一味地模仿,终究得有自己的风骨方才能成一流。”
    苏文之这番话说得温柔,哪怕白秋心知她话里有安慰自己的意思,仍然顿时振作了不少。
    白秋暂时搁了笔,看了看苏文之平日里就放在床边的书笈,还有随手堆在床上的竹简书卷。她知道文之向来这些东西不离身,不仅是因喜欢读书,也是因现在离春闱越来越近,必须要准备考试了。
    白秋也算在凡间待过一段时间,大致知道考试的流程和目的。这一朝的科举分常科和制科两类,考试的科目也多,白秋还记得自己似是听说过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算之类的词汇,具体记不太清了,只隐约晓得有几十种。苏文之参加的是在长安春天举行的常科考试,也就是春闱。
    “说来……”
    想到这里,白秋一顿,有些好奇地问:“文之,你去长安,是准备考哪一科的?”
    说起来,她们同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这一点文之还没有提过,白秋自然是感兴趣的。
    听到这个问题,苏文之似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便笑着回答道:“自然是进士科。”
    答完,她见白秋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样子,就进一步说明道:“虽说春闱里任何一科考过了都可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前途未必受此限制,去考明经科的人也不少,不过本朝以来拜官至相者,半数以上为进士科出身,若是日后位极人臣,不由进士出身,终不为美。天下举子千里迢迢赴长安来,求官求名而已,我既然自负才学在所有人之上,有跨龙门登极位之心,又如何能同其他人一般为了求稳而考明经科?”
    她顿了顿,笑言道:“常科所有科目皆可入仕,但唯有进士及第,可被称为‘白衣公卿’;唯有进士头名,才可当那一日看遍长安花的‘状元郎’。我要天下人记住我苏文之,那能选之路,自然只有进士一条而已了。”
    文之说到最后,话里已带了几分难言的潇洒之气。
    白秋听得入神,她现在是人形,听完不用拍尾巴,是真的可以给文之仙子鼓掌了。
    然而苏文之却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腼腆一笑,又自然地抬手摸了摸白秋的脑袋。就刚才坐在一起练字那一会儿,文之也发现了白秋个子要比她要小,故而此时愈发有种自家妹妹的感觉,且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苏文之渐渐也放下了起初与狐仙相见时的紧张,对白秋的敬畏之心减淡,爱护之心却增强了。
    于是她摸完白秋的头,动作忽然滞了一瞬,忍不住担忧地问道:“对了,这几日白天总不见你,你还好吗?你那个前夫……是不是还在呢?”
    白秋闻言,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头往窗外看去。
    奉玉也不是白天在不在的问题,他其实没有走,一直就在呢。不过当然不在房间里,而是在云上。
    他奉天帝之命要跟着文之仙子,但文之仙子晚上睡觉了,奉玉也总要找些事情做。他在云上简单地建了一个仙宫,当然不及正式的仙人住所来得大,可里面也有内室书房,晚上放出来,白日要行云就将仙宫整个用瓶子收起。
    说来,奉玉大约是一个人奉天帝之命跟着文之仙子也挺无聊的,白秋刚跑来找苏文之的时候,还看到他远远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但这一会儿,外面已经没有人影了。
    以奉玉的视力,应该是能看见他们练字的,但话听到哪里就不确定了。白秋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她低头思索片刻,觉得文之仙子是准备考进士科的事或许也该与奉玉说一声,尽管她对晚上还与奉玉共处一室有些不好意思,但踌躇片刻,还是道:“我去找他一下,等一下再回来,你先睡好啦。”
    说着,白秋就要起身走。苏文之连忙一把摁住白秋的手,道:“已经是晚上了!”
    苏文之话说得急,忧虑之情毫无掩饰。
    白秋感激文之仙子的担心,但还是安抚道:“没事的,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又说了些话,勉强打消了苏文之的疑虑,这才暂时离开凡间上了仙宫。白秋走进奉玉的临时住所时,他还在书房里。奉玉从白秋进仙宫就知道她来了,故而等她一来就抬起了头,白秋迎上他的视线,反倒条件反射地想往门后躲,好在她及时回过神来,这才没有露怯,定了定神,就踏了进去。
    白秋到底同如今的奉玉不是很熟,面对他就觉得忐忑,怕奉玉觉得不耐烦,简明扼要说了一下就准备走,为证明自己毫无企图,白秋还特意离他五尺远,站得很拘谨。
    其实奉玉既然接了这个任务,便从司命星君那里拿到了文之仙子这一世的命书,对白秋口中所言都是知道的,白秋大约是没有天庭的正式职务、所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这才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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