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当然也想念奉玉,他这么快就已回到旭照宫来,甚至已经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带回了东阳宫和天军营,想也知道肯定费了不少功夫。白秋连忙抓紧时间眯着用力在奉玉脸上蹭了两下,然后看了眼天色。
    此时再回长安肯定来不及在天亮时抵达了,但白秋想想奉玉的性情,他若是了解情况后,肯定不会在意天色早晚,于是白秋在蹭完奉玉的脸后,赶忙去扯他的袖子,道:“神君,神君你快跟我来一趟,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奉玉刚被白秋亲昵地蹭过,原在失神之中,看着她在自己胸前跳来跳去也觉得可爱。他一边随着白秋往她示意的方向走,一边不疑有他,笑着问道:“什么事?你要让我看什么?”
    “边走边说!”
    因为说来话长,白秋怕赶不及,连忙将奉玉先拉上了仙云,推着往长安的方向去。
    仙云乘着风往北方行着,白秋一边帮奉玉驾云,一边努力地解释。
    ……数个时辰后,漫天星光之下,白秋拉着奉玉进了秦侍郎居住的府邸。
    奉玉当初自是不可能没有进过秦侍郎的住所,而秦侍郎的住处一直未变。此时,奉玉从白秋口中得知了情况,看着周围熟悉的布景,还有在夜色中点着一支幽幽的小烛、披着单薄的外衫,正坐在桌案边上秉烛书写的熟悉的人,他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白秋将她一直护得很好的那盏莲灯小心翼翼掏出来,放到秦侍郎面前,秦澈无知无觉,仍是自顾自地书写,时不时低头痛苦地咳嗽两声,但莲灯却在夜色中清幽地发着光。
    现在秦侍郎不是在梦境中了,因此莲灯受他的神魂影响不是那么强烈,但若是仔细看,却还能看到一点点变化。它明显有试图聚集神魂的迹象,焰苗在灯座中一闪一闪的,与在莲池中死气沉沉的样子,大相径庭。
    白秋解释道:“文之仙子说,她在凡间的弥留之际,就有感到一点点与寻常不同的神魂之气,那或许就应当是秦澈身上属于齐风仙君的魂灵……而且秦澈手臂上有齐风仙君当初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如今成了胎记,形状一模一样……”
    白秋所言,无一不是在说明秦澈与齐风仙君之间有所联系的证据。
    奉玉抿了抿唇,稍稍颔首,却是心情复杂。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秦澈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仙气,平心而论,他长得也同齐风仙君并不相似。但白秋对文之仙子口中的仙气不太清楚,他却是一听就明白了。
    文之仙子是下凡历劫,与他当初神身下凡不同,文之仙子是**凡胎,却有着仙魂,与秦澈此时的状态更为相近。齐风仙君仍在凡间是凡身,仙身未复,那么神魂便是死魂,同凡人一般,寻常神仙察觉不到……但文之仙子不同,她在凡间与秦澈一起的时间很长,神魂之间多少有些联系,且回天时那种九死一生、半生半死的状态,有一刹那会接近与死魂,也正是在那一刻,令文之仙子感到了异样。
    白秋见奉玉良久不言,有些担心,仰头看他,问道:“……怎么样?”
    奉玉沉声,看了眼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的秋儿,又看向秦澈……良久,他道:“想不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竟是一直不曾发现,幸好有你……替我觉察到了。”
    第140章
    春末夏初清冷寒夜中,奉玉望着烛灯下的人影, 心中有话, 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七千年光阴何其之长,人间十年为一代, 百年为一世,三百年为一朝,山河异位, 旧制改新,千年光阴便可历遍盛世乱世, 经百位帝王。
    齐风仙君当年为天下苍生而战, 为天军营百万军众而死。不只是他,仙妖之战上万天兵天将乃至天官皆是如此,抛头颅洒热血, 只为还一片人间净土。
    奉玉将他们的神魂以莲灯安葬在天台仙池中, 只盼天道悠悠,终有一朝再聚。一转眼便已千秋万代, 沧海桑田,不知不觉时至如今, 他竟是未察, 昔日好友就近在咫尺。
    奉玉道:“我原先还在凡间时, 也常与他一起议军事、谈兵法, 同他如过去一般下棋把酒……离得这般近, 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白秋一听, 忙安慰他道:“你那时没有记忆, 只当自己是凡人,没有察觉也是正常的。”
    奉玉却摇摇头,说:“我从不知他手臂上有伤,亦不知他如今身上有胎记。天军营中受伤者甚众,想必是觉得这点小伤无碍,便不必告诉我,若非大事便不被说。事实亦是如此,即便我晓得,多半也难以顾及。如非是你与文之仙子,只怕我始终不会晓得。”
    说着,他的视线缓缓放在白秋身上。
    万年光阴太久,他早已将世间之事都当作平常,凡间愁,凡间劫,历过百遍千遍,再归入无边的记忆里也作寻常。但秋儿与他不同,她善感温柔,善味他人之情,一双眼睛望得近万物,她自己许是未觉自己与旁人不同,还当偶然,可世间万物却已偏爱她几分。
    齐风本不欲将自己身上有伤之事告知他人,却最终令白秋知晓。
    文之仙子原不过萍水之交,白秋却未察觉是自己令她吐露心声,并让两人成为好友。
    她生得这般晚,七千年前之事本与她无故,她不知齐风仙君,不识妖王,不曾见文之仙子,甚至也未从自己夫君想起见过一次的神君,但如今种种因果,终被她片片拼起。
    她在天军营短住期间,近乎人人愿意助她,人人愿教她剑、与她谈天。
    即便是奉玉自己,也被她融了心,化了情。
    天道自然本为一镜。
    以诚待之,其必将以诚还之。
    以善待之,其必将以善还之。
    这个时候,奉玉凝视着白秋,白秋并未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只是经奉玉一提醒,这才想起之前的确是没有人说过齐风仙君手臂上有受伤留下的痕迹。不止奉玉,还有长渊仙君、灵舟仙子也不曾有提及……不过这世间事,本来就有很多是旁人不问就不会主动说,更何况齐风仙君陨落时也未想到自己会转世轮回,如何能提前将自己身上的标记告知他人?
    白秋想了想,便担心地看向秦澈,问道:“那秦侍郎以后会如何?他如今还是凡人,即便身上还有仙魂,可仙魂已死,不再成仙便不能复生……总不能现在再劝他上山修道成仙吧?”
    秦澈比在凡间的奉玉还要年长好几岁,且不说未必说得动这等官员,正经修道飞升者皆隐于山林间,极少现世,不会收这般年纪的弟子。
    奉玉被白秋拉来之时,未想到白秋会告诉他齐风与秦澈本是一人,因此此前未曾考虑过,这会儿也没有主意。
    此事着实不算好办,他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待我回去后,去查查他这一世是何命数、是否有机缘造化,看看是否可以在他命数将近时将仙魂收入莲灯中育养……若是可行,或许还可以请合适的仙友将他收入仙门中作弟子,从头修炼,再等飞升之日。”
    白秋一惊,问道:“可以吗?还可以这般收入仙门中吗?”
    奉玉颔首,答道:“齐风原本就生在仙门中,有师门父母……想必他们会愿为此事,只是怕心是有心,却没有缘分。”
    白秋胆战心惊,世间最怕“无缘”二字。她的视线缓缓落在秦澈秦侍郎身上,奉玉亦是跟着一同望去,看到秦澈又用拳头抵着口,吃力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喉中已有撕裂之声……寒夜深深,他身上只披单薄的外衫,虽已到了春末,但天气多变,北方到了夜间还是凉的。
    奉玉的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这种时候无法干涉凡间之人,也无法提醒秦澈须得自珍才能活得久些,但奉玉扭头看见白秋还孤零零的一只毛团蹲在一旁的小台上,她担忧地望着秦澈,一只耳朵垂着,却未察自己也在窗前风口。奉玉一顿,将自己的衣衫脱下,走过去将白秋整个裹起来,揣进胸口。
    “嗷呜……”
    白秋先前没意识到奉玉的动作,轻轻叫了一声。奉玉的外衫上还带着他身上的神君气息和温暖的体温,她当初被奉玉渡过气后,身上便沾了点他的气,亦对奉玉身上的仙气愈发熟悉亲昵,被这样一裹,便如同被他拥在怀里抱住一般。白秋周身一暖,挣了两下,将脑袋挣扎出来后,便忍不住放软身子,眯起眼睛不再动了,反而乖巧地凑过去蹭蹭他。
    奉玉道:“今日我们便先回去吧,天色这么晚,你平日里早该睡了。你先在我怀中睡会儿,我抱你回去,明早醒来,便该是在家里了。”
    白秋懂他的意思,但穿着奉玉的外衫还被这般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她终究不好意思,正要说她毛毛厚着呢,用尾巴裹一裹就行了,好将衣服还给奉玉……可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奉玉已将衣服往她身上盖了盖,放软动作拍拍她的背,哄道:“睡吧,晚安。”
    说着,他将白秋的尾巴亦往外衫中放了放,将她整个裹好。白秋连着两日奔波,本已疲惫,今日早已过了睡觉时间,的确是因齐风仙君之事未了才强撑,被奉玉的声音这么哄,又被包裹于他的体温和仙气中,白秋眼皮竟真的重了起来,试着撑了两下就挣不开了,她往奉玉的方向一歪,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奉玉将她在怀中抱紧,又往秦澈所在之处望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神君之气强盛,且他与奉玉的确渊源更深,秦澈似是有所感,果真抬眸望奉玉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过的确只是看了一眼罢了,两人隔着空气对望一瞬,秦澈便重新低下头,执笔飞快地在文书上书写,近乎笔落文成,不必思索。
    他右手写着,左手却还握拳掩着嘴,静谧的一室空幽中,唯有他孤寂的咳嗽声。
    奉玉一顿,抱着白秋飞快地腾风而去,不久消失在夜色中。
    奉玉离开,秦澈却还独自留在室中。
    他白日已经睡过,以他近日的失眠之症,自是不必再睡。说来也怪,他白日里那一瞬间安心安神,就像是幻觉一般,不过持续那短短片刻就不再有,一切恢复如初。
    他仍旧是独自一人。
    窗外天边一轮孤月,犹如黑布银刀。
    这一年长安花依旧,却再不会有人与他彻夜谈军中事,谈复国境收边城,在东方初明时对弈一局棋。
    窗边也再没有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笑着执笔与他说天下论古今,神采飞扬地与他讲如何利民助民。
    如今天下大定,长安已是盛世,可他的盛世却已消失,不复再来。绝望以后,本以为会再有一丝明曦,却不想天边还未亮起,伊人已逝,光明遂灭,终究陷入黑暗。
    年华将逝,灯下却终只有一人独影。
    胸中剧烈不痛,一口闷气不知从何处涌来,秦澈猛地抬袖,用力咳嗽一声,再低头,袖上已是鲜红一片。
    奇怪的是,见此,他心中居然全无波动,一片平静。
    文之是血尽而死,死前,想必眼中所见,也便是如此。
    秦澈顿了顿,未管袖上鲜血,只继续持笔将剩下的句子写完,等最后一句落成。他见窗外晨光微亮,便起身到屋内换了干净朝服,带上东西,按部就班地往宫内走去。
    又是一日。
    待早朝结束后,他有事要单独奏给圣上,便留下来,将物件呈上,该说的都说好后,他低眉垂目地直着腰行了一礼,便要告辞。
    少帝坐在上位,见他要走,便受了他的礼,只在他临走前,似是一顿,继而出声问道:“侍郎,你今日眉目不展,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澈自己都未察觉有这些异状,听天子提起反倒一愣,稍稍停顿片刻,缓声道:“臣昨日……梦见一位故人成仙,醒来惶惶,便有些失神。”
    座上之人一顿,问道:“……何人?”
    秦澈一顿,却未答。
    座上之人见状,安静了片刻,却终是没有再问,只让他离去。秦澈躬身一礼,缓步走出殿外。
    待秦澈走后,金殿书室里空无一人,主事之人早已屏退左右,只孤身坐在桌案后,有如了无生气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一动,华美富丽的金袖发狠从桌案上扫过,茶盏书台尽数倒下,噼里啪啦落地,瓷器木具碎裂之声在静默响起,无异雷震。
    年轻的天子从桌案后站起,走了几步,撩起小心地用于遮蔽的华幕,望着后面露出的神坛,眼中流出两行泪来,悲道:“你为何不入我梦!你为何不入我梦!文之,你可是恨我吗?”
    第141章
    晨曦天边微亮, 仙雾氤氲, 浮玉山云雾之上, 仙宫伫立,朦朦清光从半掩的花窗间透进来。
    白秋在奉玉上神仙意气息的包裹中醒来,周围十分温暖, 她在奉玉包裹她的气息中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揉了揉眼睛,缓缓睁开眼,抬起头, 然后便迎上奉玉那双漂亮的凤眼。
    意识逐渐清醒,白秋这才意识到她被奉玉神君抱在怀中,脑袋底下枕着他的手臂。她凝视着奉玉那双凤眸, 眨了眨眼,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出声唤道:“奉玉。”
    说着, 她的手在奉玉胸前动了动。
    “嗯。”
    奉玉闷声应道,白秋能感到他的胸膛随着声音震了震。他微微直起身子凑近她,用手捧住她的脸, 声音略带温柔地贴着面颊而来, 轻声问道:“醒了?”
    白秋点头, 刚要应答, 便不由自主地“唔”了一声。
    齿间被吻住, 奉玉的仙气迎面袭来, 脸颊被捧住, 轻柔的吻点在唇上。白秋被他含住了唇,她看到他英挺的鼻梁,还未回过神,就被留恋地亲了一口。
    这一吻可谓温柔,他抬头见白秋眨巴着眼睛往他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由一笑,便又低下头啄她。
    柔软的唇瓣厮磨,感受彼此交融的温度,白秋被他亲得眯起眼睛,暖软的小狐狸不知不觉缩到尽头,却被他的手臂困住。奉玉趁机栖上去,两人更紧密地贴在一起,让她自然地将他抱住。白秋双手搂着奉玉的脖子,攀在他身上,身体羞涩地往后退着,拖在身后的九条雪白的尾巴却意识朦胧间悄悄往奉玉身上缠去,偷偷卷住他的手臂,挂在他的腰上,把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裹在一起。
    一吻又是一吻,浅尝接着厮磨。
    清晨晨芒淡淡,朦胧纱帐间却有一室温光,两人依偎,尽是慵懒缱绻之意。
    白秋靠在奉玉怀间,被他身上温柔的仙意弄得化成一汪水,想要贴在他身上抖毛。两人即便分开尤是不舍,她搂着他的肩膀脖颈,彼此拥在一起,白秋忍不住抬头蹭他下巴,撒娇地亲他。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已不是昨日一直穿着的外衫,而是干净单薄的里衣,白秋一直窝着睡,也不知是何人替她换的,但这会儿也无暇顾及,只想着法儿的蹭他亲他,由着奉玉抱着她亲咬她的耳朵。
    耳朵到底敏感,被带着点别的意味的嘴唇碰了碰,白秋便“呜”了一声,下意识地蜷成一团。奉玉低头看着窝在他胸口的秋儿,唇角一弯,不觉浅笑。
    她昨晚人形睡着,却睡梦间自己放出了尾巴拖着,可见睡得极是放松,丝毫没有警觉之心。奉玉感到他抱着的软软的小狐狸正拖着尾巴在他怀里费劲地动来动去,打哈欠伸懒腰揉眼睛磨磨蹭蹭,心中软成一片,不觉又想低头寻她的唇亲她咬她。
    两人又亲昵一会儿,白秋懒洋洋地不愿起来,慢吞吞地问道:“现在几时啦?”
    奉玉由着她动,回答道:“已经快过巳时了。”
    ——那不是都快到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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