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青并不在乎她未来丈夫有多少女人,但是她身边的人他别想碰。
    给人做妾的苦她在林府就见过,这个时代的规矩礼教下,夫妻两人就算没有感情也要相互敬重着,要不然林远也犯不着在外面装模作样还三五不时写一首悼念亡妻的诗词,然而妾侍不同。在正妻面前她们如同草芥,在自己孩子面前都算奴婢,毫无地位可言。
    稍微有点地位的人家里,若是传出什么宠妾的名声,那都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更不说再不顾名声再宠爱姬妾,要想将妾扶正了,律法就头一个不许。
    林若青的打算里头,等扶柳和翠竹到了年纪,她就将卖身契还给她们,再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即便婚姻生活依旧会有不确定性,可总要比她们一世为奴还要充当别人的泄欲工具来得好。
    油纸伞在游廊下转了几个弯,主仆两人的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书房门口的仆役见了林若青,立刻通报道:“大小姐来了。”
    林若青缓步走上台阶,书房的门在她面前缓缓地开了起来。
    林远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面色不善地望向林若青。
    林若青不卑不亢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双膝似乎往下欠了欠,又似乎岿然没动,只嘴上毫无波澜道:“父亲,你找我?”
    林远被她的目光刺了一针,怒气上涌,抬手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了林若青的脚下,一声钝响,砚台碎了成了零落样。
    “我看礼数与规矩,你都已经忘干净了,要不然怎会如此放浪形骸,嫁妆的事情,你倒是开得了口!”
    林若青垂眸看了一眼那砚台,随即便抬起头反问:“女儿不解,要回我的东西罢了,我说的话哪里不合礼数,又是何处不讲规矩?”
    第4章
    “你!”林远没有想到林若青丝毫不怯,一下愣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做惯了大家长,纵使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面并不真的占理,可被林若青的目光一激,恼怒下反而越发认为是林若青无礼蛮缠。
    林远顿了顿,搬出礼教来束缚林若青:“嫁妆的事情,既然你母亲与我已经有了定论,怎么有你来说是多是少的余地,你母亲性子软了些,你便欺凌到她头上,谁给你的胆子,你读了那些书,可曾重过一个‘礼’字?”
    他声声如雷,砸在书房不大的空间里,仿佛周围的书架都要跟着晃动起来。林远为自己整理出一番高高在上的威严,而后天衣无缝地盯着林若青,想在她身上看到怯弱与犹豫。
    林若青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我的母亲十四年前已经死了。”
    她在林远的怒气波及之前继续说:“且父亲言重了些,这事儿不过是太太问我有什么要添上的嫁妆,我便说了,哪儿能说强说成欺凌,女儿不过是要回当年母亲带来的东西罢了。”
    提起林若青生母,林远的脸色又是一阵青青白白。
    他与林若青的生母原本算是有情,只不过林若青的生母无法容忍林远的风流,两人的情感也就在一次次争执中转变成了厌弃。林远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哪里,他仅仅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普通有权势的男人,错的是林若青的生母容不下。
    现在林若青的执拗样子,让林远仿佛见到了亡妻,恍惚陷入回忆里,厌恶更是一瞬间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下决心般睁了开来,说道:“另加东街两处铺子,田产也从魏县改为城郊,另外再加白银千两,别的不要再谈。”
    “母亲带来的十五处铺子,城郊五百亩良田,别院一处,白银两千。”林若青并不让步。
    林远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
    父女之间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关系,在这个时候褪去所有和平表象,字字句句全是丑恶。
    林若青微微抿了下唇,像是一点笑意:“父亲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这门婚事怎么定下来的,如何讲好的,女儿都不管,我只想要把该我的东西拿走,如果父亲觉得女儿稚嫩不知事,亦或是女儿说出来的单子不合礼数,那女儿便去问问族中长辈,求教他们这事儿到底合不合规矩。”
    林家和陈家这一桩婚事定下,从经济层面来说是林家处于低位,但从舆论以及社会风评的角度来说,完全是林若青下嫁了。
    陈家那样的家境,光是定礼该有多少?林若青就算说不出个准数,也知道一定是两千两白银的不知多少倍。
    林远虽然未入仕途,但林家从祖父辈开始在文人之间的名声便极高,林远更是在杭城的白鹤书院任教多年,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因而林远最要的是面子,最怕的就是丢了面子。
    让林若青用这事儿去问族中长辈,传出去以后像是个什么样子?
    林若青的这句话算是捏住了林远的七寸。
    两人正僵持之际,外面忽然又传来了仆役的声音。
    “太太来了。”
    林远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垂了下来,隔着门问:“怎么了?”
    林吴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低声说:“早上炖了一罐解暑的汤品,如今正好不冷不热,吃下去不伤胃,想着便给你送来了。”
    林远越过林若青将书房门打开,让林吴氏进了屋里。
    林吴氏见了林若青,装出个意外的样子:“你们父女两个正说话呀?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她将手上的汤品放到了书桌上,转身对林远说:“那你们先说话,我下去避避。”
    林若青没理会她这点语言上的小把戏,林远却是听见了耳朵里。
    他看着林吴氏进来,林若青全当成没看见一般的样子,又想起前面林若青冷冰冰说自己母亲已经死了这样的话,立刻叫住了林吴氏:“你不用走,你是她母亲,有什么听不得的?”
    林吴氏正是要林远这么一句话,她前面回去不一会儿便觉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林远和林若青会说出个什么结果。后来想想与其那么在屋里干坐着,还不如过来瞧瞧。
    林远这么一说,林吴氏立刻低低地应了,而后转身将书房门给关了起来。
    扶柳站在门外等着,没敢乱抬头,只是余光见到那房门开了又关,她指甲掐在了手心里头,担心得疼都忘了。
    “东街的十五间铺子,城郊的五百亩田产,还有那处别院,另加白银千两,你若是要,那就拿走。”林远别过头,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一桩婚事,便值得将一家子斩不断的骨血情染了铜臭,实在丑恶。”
    林若青还没说话,林吴氏却已经被林远的话给吓了一跳。
    怎么前面还是个恼怒,绝不让林若青进一步的样子,现在就让步成了这样?东街的十五间铺子,每年多少营生,还有城郊的那些田产,几乎都是银钱滚滚来的地方啊。
    若真的全给林若青做了嫁妆,差不多是要将林家的三分之一给挖了去了。不过是一个外嫁的女儿,哪儿有这个道理?
    “老爷?”林吴氏上前半步,想要阻拦。
    林远对她摆了摆手:“你不要多说。”
    “那父亲呢?”林若青不管他们夫妻两个红脸白脸,只反问林远。
    林远有些莫名:“我怎么?”
    “父亲说得那些全是母亲给我留下的东西,那父亲呢?”林若青并不退步。
    林吴氏听了这话差点儿厥过去,敢情前面要了这么多东西走还不够,另外还要加?
    林吴氏咬牙走到了林远身边,拉住几乎要暴怒起来的林远,然后对林若青说:“若青,不要惹你爹生气,林家的女儿怎么好满嘴金银,何况与父亲这么讨价还价,也没有礼数。”
    礼数,礼数,他们夫妻两个倒是满嘴礼数。
    林若青只觉得要笑。
    “什么是礼数,”她再次反问,这回林吴氏也在场,林若青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各自停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说,“父亲与太太真的懂吗?”
    林若青的目光那样澄澈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林吴氏和林远几乎觉得自己被她看透了。
    怎么可能,当年她还那么丁点小,林吴氏尽量稳住自己,不过还是没有忍住避开了林若青的视线。
    她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到底不是你的生母,你也未曾将我当过你的母亲……”林吴氏说着垂下泪来。
    林远切齿问:“你说的这是什么?”
    “十几年前的事,父亲自然更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林若青挺直了脊背,她自是看不起这虚虚假假的礼数,与用这些所谓礼数来压迫人的人。
    林若青将年限说了出来,林吴氏与林远几乎都瞬间震动了一下。
    “罢了,”林远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去深究林若青是不是真的知道当年的事情,他将这个话题避而不谈,重新压回去,“另再加一千两白银与二十个仆役。”
    林吴氏心头惴惴,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她再看林若青,忽然觉得面前的看了十多年的孩子让她恐惧起来。
    话到这里,已经谈不上任何父女情分。
    林若青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来:“谢过父亲太太,那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微微屈膝,不过不等人回答便转瞬挺直起来。林若青的脚步朝着门口转去,手已经放到了门栓上。
    隔着记忆,她的背影和她母亲的重合在了一起。
    “你不愧是你母亲的孩子,同她简直一模一样。”林远克制着自己,可也抵不住咬牙的情绪,说出来的话一字一顿。
    在林远的记忆里,亡妻不娇柔,不顺从,她反抗,反抗很多。她那样的不顺从,使得两人原本琴瑟和谐的关系变得那样千疮百孔经不起消耗。
    在一次次争吵里面,林若青的母亲就像林若青现在这样,不让步不退步,将他逼的步步紧退,让林远觉得无法忍受。
    说情说爱,女人要忍,女人要容,女人要让,这是这个时代男男女女刻在骨子里的真言。
    林若青的母亲想要改变这一点,于是赔了自己的生命。林若青没有这样空而远大的志愿,情爱飘渺如云,碰都不碰才最好。
    林若青原本没有什么波动的神色在听见林远的这句话以后,终于有了稍稍的松动。她停下,回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眸子里是冷冷的情绪,然后缓缓道:“父亲莫要为女儿忧心,我绝不会活成我母亲那样。”
    第5章
    八月里头,天气终于渐渐温和下来。
    “这天好歹是冷了些,只怎么也不见下雨?”
    “咱们这儿还是好的了,我听说北边那才是真的干,连粮食都种不活了……”
    林若青从里屋走到房门口,外面婆子的说话声已经渐渐远去了。
    刘嬷嬷从外头走进来,见林若青立刻笑了:“小姐站在这儿做什么?”
    林若青抬头看屋檐上干燥了的青苔:“屋里坐着闷了些,嬷嬷,今年天气这样不好,粮食会不会遭了灾?”
    刘嬷嬷进了屋里:“遭灾是必定的,咱们这里还好,一两个月不下雨,井水河水也少不了多少,然而北边听说已经有三四个月不见雨水了,他们那边本就少水,这么一闹足够折腾。
    上回这样还是三十多年前,那一回啊,说是饿死了几万人,可实在吓人得很。”
    林若青颔首,听见这样的话,心情总归有些受影响。
    刘嬷嬷转头,拉住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头牵:“小姐也别为这挂心了,那时候的年景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纵是你外祖父家里都过得不算宽裕,是个有钱都买不到粮食的时候,现在不同,现在的年景好,碰上这样的事情开仓放粮便是,顶多穷困一些人家,不至于死多少人。”
    林若青的外祖父本是朝中官员,不过在新帝登基之前便被降了罪,满门男丁皆斩,女人倒稍稍落了个仁慈,没被送去教坊,而是全进了尼姑庵。这事儿也是林若青生母去世后的第二年。
    说起她的外祖父,刘嬷嬷又是一阵叹息:“若是你外祖父还在,也不至于让小姐受这样的委屈。”
    刘嬷嬷总还是不满意陈家的婚事。
    林若青没和她一起伤春悲秋,又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扶柳见了问:“小姐是等翠竹吗?”
    林若青点头:“出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扶柳笑说:“兴许是事情多,耽搁了,我出去看看。”她说完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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