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回过头。他逆光站在沱江边,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中,身形瘦削显得格外寂寥。
    他轻声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
    内地演唱会市场萧条己有两三年的光景。相比前几年热门场馆需要提前半年才能租到的盛景,各大城市的体育场前,已经可以撑得上一句“萧条”。
    这个光景下,还能全国巡演一连撑起数十甚至上百场演唱会场子的,就是歌神中的歌神了。
    方岚沿着厦门体育场白色的外墙慢慢走,盛夏阳光直直射下,水泥地腾起一阵阵热浪。
    体育场沿湖而建,并没有带来半点阴凉。方岚额上两颊密密麻麻都是汗滴,她却像未有感觉,仍然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走着。
    离演唱会开场还有许久,路旁已有勤劳的小摊贩支起了摊子,大多售卖演唱会的周边,荧光棒t恤海报之类。还有两三家脑子活络的摊贩在路口摆起小吃烤肠,传出极诱人的香气。
    三三两两的黄牛们都躲在树荫下,看到方岚纷纷站起,热络地询问:“要票吗?余票有吗?”
    方岚冷着面孔,摇头不答。
    有些外地来的歌迷,看起来还是学生打扮,从她身边欢快地跑过,口中唱着:“情深如海,不移如山,用一生爱不完……”
    她有片刻的恍惚失神,站在炽热的烈日之下却遍体生寒,隔了两秒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湖滨北路,才终于找到阿玲说的那家便利店。
    门口老旧,贴了一张巨大的张学友海报,右下角写了“槟榔”“冰水”“有票”,诱人消费。
    方岚伸手握住门把手,触手冰冷的温度像是摸到一块冰。
    方岚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门上风铃叮铃铃响了起来,原本坐在柜台后看电视的人抬起头,看到方岚却像见了鬼一样张大了口。
    “是你?”那人声音沙哑,像被烟火狠狠燎伤过。
    方岚抿了唇角,冷冷笑笑,说:“是我。”
    “三个月前,一名叫做张大川的男人在厦门体育场观看演唱会之前,曾经到你这里买过一瓶水。”
    “当晚七点半,他在检票口检票入场,坐在看台112区28排1号座位,身边坐了一对情侣。”
    “演唱会在10点半结束,坐在他身边的小情侣为了赶地铁提前离场,离开的时候还记得很清楚,他手里拿着紫色的荧光棒,戴了一顶鸭舌帽,好端端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歌神难得开唱,三万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散场的时候人潮汹涌,几十位保安加班加点维持秩序,直到所有的歌迷平安离开体育场。”
    “可是,张大川却没有。”
    “他不曾出现的任何一个出口的监控摄像头中。”
    “他失踪了。”方岚说。
    她伸出手,指尖捏了一张泛黄老旧的演唱会门票,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
    “十一年前,周天王发行新专辑,举行世界巡回演唱会。一名叫做田友良的男学生和他同宿舍的舍友来到厦门体育场。当天晚上他们没有吃饭,临入场前商量到你这里买了四块面包和几包薯片。”
    “田友良原本已经离开,却不知为何折返你店中。几分钟之后,他和室友们入场,坐在112区28排1号座位,身旁坐着他宿舍的舍友。”
    第40章 胡里山
    “四个室友,人手一根廉价的荧光棒,跟着耳熟能详伴随他们长大的歌曲兴奋地唱跳。三万人的厦门体育场,仿佛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粉红色海浪。”方岚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淡淡,神色惘然。
    “很多人都说,这是周小天王最经典最精彩的一场演唱会。而田友良同学的室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迷醉在美妙又震撼的现场中,在一曲堪称全场大合唱的《发如雪》之后,他们突然发觉,坐在同一排最尾的室友田友良,竟然不见了。”
    方岚轻轻笑了笑:“那个时候,大家都不以为意。毕竟田友良是成年男子,又在处处都是保安和歌迷的演唱会上。室友猜测,他在他们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去了洗手间或者买饮料。”
    “也有一位室友提出了疑惑。田友良坐在同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要想出去,必须经过身旁坐着的他们。田友良到底是怎么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从座位离开的呢?”
    “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场上一首接一首卖力唱下去的天王吸引,直到散场的时候仍不见田友良的人影,这才掏出手机打电话联系。”方岚说。
    她脸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庞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下巴划出格外坚毅的线条,一瞬不瞬盯着便利店里坐着的那人。
    那人见她久不出言,慢慢站起身子,露出半张脸,撕哑着嗓子问:“他们,联系到了吗?”
    方岚冷笑一声,说:“三万人的会场座无虚席,散场的时候人潮汹涌喧嚣吵闹,他们直到出了场馆才拨通了田友良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也许是他提前回了宿舍,也许是他在别的地方被阻碍了脚步,也许是他刚刚巧遇到了其他来看演唱会的同学或者朋友。”
    “二十出头的四个男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室友田友良,就这样消失在众目睽睽的演唱会之中。”
    “学校和家人寻找了许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那个年代,监控尚不完备,几位室友在轮番的询问之下也模糊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最终也只能得出田友良在返校路上离奇失踪的结论,草草结案。”
    “三个月前,同样是厦门大学的学生张大川,独自一人前来观看偶像张学友的演唱会。”
    “而这一次,体育场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有了实时联网的监控,完备的天眼系统能够让一个又一个在逃多年的通缉犯落网,又怎么会漏过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大学生呢?”
    方岚慢慢踱到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动着门框上挂着的风铃。风铃的样子很是特殊,浅黄色的小铃铛穿成串,镶嵌了几只红色的珠子,若有人推门进来或出去便会叮当作响。
    “监控里済済楚楚明明白白拍下了张大川检票入场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离开的场景。”
    “此事一出,厦大校园之内传得沸沸扬扬,流言添油加醋大有不可停歇之势,渐渐传到了厦大内一 位年轻的研究员耳中。”
    “那位研究员,今年二十九岁,一路本校本硕博读上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留在本校的机会。”
    “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十一年前刚满十八,正是初初开启校园生活的时候。”方岚轻轻说:“对,你没猜错,他正是十一年失踪的田友良同学的室友。事发当日一同前来,恰恰是他,在演唱会的时候坐在田友良同学的右手边,也忽略了身旁的室友是在什么时候离开。”
    “他永远失去了室友的消息,自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伽锁,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曾经室友的找寻。
    “张大川的失踪,让这位年轻的研究员联想到了田友良的失踪,也怀疑起当年草草结案的正确性。”
    “十一年前失踪的田友良,和三个月前失踪的张大川,他们都是年轻的男学生,来到体育场欣赏一场演唱会。原本的生活相差了十一年的岁月,本不该有一点交集。”
    “可是,巧就巧在,第一,他们都莫名地消失在了演唱会的会场上。”
    “第二,他们的座位都正正巧是112区28排1号。”
    方岚轻轻笑笑,说:“你说巧不巧?”
    她面前那人点点头,死气沉沉地附和她:“是很巧。”
    方岚见他答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我原本以为,相同的座位是他们失踪的关键,连续多天驻守在此,早早将座位翻了底朝天。”
    “体育场的座位,你知道的。不过是最常见的绿色塑料面板,紧紧贴在水泥台子之上,逼仄又狭小,再没有半点出奇之处,更没有一丝可能藏下一个大活人。”
    “我真的不明白,张大川和田友良,他们是怎么样离奇又诡异地消失在人世间的?”
    她等了半晌,仍不见那人作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调查陷入了僵局,丝毫不见进展。”
    “一般人,查不出来也就放弃了。”她语气还带了点淡淡的骄傲和自豪:“可我不是一般人。”
    “我只是烂命一条,苟延残喘在这人世间,身无长物,唯一充裕的财富,偏偏就是时间。”方岚说。
    “一帧一帧查三个月前的监控,再一点一滴去询问十一年前曾在现场的研究员,还真的被我查出第三件巧合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方岚勾勾嘴角,唇边梨涡浮现,让她有一种勾人心靡的娇美:“第三件巧合,就是张大川和田友良在失踪之前,恰好都曾经来到过这家便利店中。”
    她猛地转过身,周身一片肃杀之气,朝着柜台的方向步步紧逼。
    “监控清楚地拍到张大川曾经在你店中买下一瓶矿泉水,而研究员済楚记得当晚体育场周边临时封路,哥几个到的时候已经开始入场,并未来得及吃饭,只能在临近南门入口的小卖部里买下几块面包和薯片,带到场中去吃。”
    “买东西,听演唱会,失踪,像是一个既成体系的流程。一次巧合还可以是巧合,但是接二连三都出现了巧合,其中必定有蹊跷之处。”方岚斩钉截铁地说。
    听到这里,柜台后原本佝偻身子的那人像是已经完全懒得掩饰,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身形倒是十分高大,肩宽腿长,满身肌肉健硕,带了几分青年人的阳刚之气。
    可是那张脸却与身子半点不搭。
    他脖颈倒还算健康白皙,可是脸上褐色的皮肤却仿佛坑坑洼洼的枯藤老树皮,颜色深浅不一,间或夹杂暗沉的伤疤,看起来骇人至极。
    那是成片的烧伤之后,残余下的疤痕!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声带曾经受过烈火灼烧,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清明。
    他开口说话含糊不済,像是蛇吐信子,又像口中无时不刻都含着一口水似的舌头打结:“一连几天来此,果然瞒不过你。”
    他慢慢从柜台之后走出,两腿像是也曾重伤过似的僵直打结,仿佛扭着腰一般挪移过来。
    他走到方岚面前,面上露出古怪的微笑:“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上了你。”他轻声呢喃,枯瘦的长手伸出,鬼爪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朝方岚起伏的胸口袭去。
    方岚大骇,万没料到他竟会主动出击,电光火石间侧身险险避过,却还是被他抓住了胳膊狠狠一捏。
    那一捏,带足了淫秽暧昧的味道。方岚仿佛吞了只苍蝇般的恶心,躲开两步定住心神,冷冷道:“不是我聪明,而是你露的马脚太多了。”
    “你相貌声音虽毁,但是身材体型却难改。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只好谨慎之上再小心。”
    “恰恰是你的谨慎小心,出卖了你。”
    她伸手指了指门上的风铃:“商铺喜欢在门口挂风铃,是为了提醒店家有顾客到来或者离开,方便看不到门前状况的店家出来招待。”
    “可你这小店,纵深狭窄,一开门就可望个透彻済明,根本没有半点挂铃铛提醒的必要:”
    “你挂铃铛,是为了让你可以在外人到来的那一瞬间伪装好自己!将高大的身材蜷缩起来,将宽阔的肩膀歪在柜台之后,以防止一丝一毫被人认出的可能性!”
    方岚第一次来此,不过是直觉上觉得两件失踪案有些巧合,想来查済楚。
    可她推开小卖部的门,却发现老旧破败的小卖部里连灯都不开,一个猥琐佝偻的人蜷缩在柜台一角,举止十分怪异。
    她下意识就上了心,特意朝他面上多看了几眼。
    那人满脸火烧之后的伤疤,丑陋恐怖,一般人若是见了大多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可是方岚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见他躲闪她的目光,反而愈发变本加厉,恨不得将身子贴在柜台上。
    “毁容的人,一般都很敏感。”方岚淡淡地说,“被我这样带着侮辱和猎奇的目光打量,想必要跳起来破口大骂。”
    “可你非但没有说话,反而愈发缩小了身子侧挡住脸,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你面孔虽毁,可是脖子上的皮肤却白皙细嫩,露在短裤外的小腿健康又饱满,怎么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才有的青春健康。”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方岚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大多都挺喜欢看我这张脸。”
    “我装作挑选货架上的东西,你贪婪又猥琐的眼神便一直落在我脸上身上不曾停过。”方岚说。
    “还要再装下去吗?”方岚轻轻说。
    “你这出失踪了十一年的戏码,还要玩到几时?田友良?”
    田友良嘿嘿笑了笑,漆黑的眉毛紧凑在一起,曾经白皙英俊的面孔此时却像戴上了万圣节的恐怖面具,粗俗又下流的压低声音:“你若是陪我玩,我能天天玩夜夜玩,玩到你死。”
    他话音刚落,便再度对方岚出手,挥舞着枯瘦的双手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冲着方岚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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