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这无数玄机,我陈姝也猜不透。”陈姝在怀恩面前居然难得的不掩饰自己,她头一次面上有了些许茫然。
    怀恩笑了,那如拈花一笑般的了然,他没有说出答案,只是一路伴着陈姝下山,山上隐隐有雾气,冷风铺面,石阶上有黄叶,陈姝走着走着,忽然神情恍然,她道:“很久很久以前,这圆融寺我们曾一起来过。”
    陈姝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可怀恩面上仍然带着那了然一般的微笑,陈姝不看他,只是一步一步下山,这座山上静极了,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说了,你敢听么?”陈姝踩在一片黄叶上,不过是个很小的动静,却像是踩在了怀恩心头。
    怀恩还是笑,他道:“为何不敢?”
    陈姝偏头,“我若是说了,你今生只有两个选择。”陈姝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从他的心里钻出来,振聋发聩。
    怀恩道:“殿下慈悲,竟给了我两个选择。”
    “其一,怀恩法师圆寂于圆融寺。”
    “其二,从今以后你在圆融寺里,圆融寺在我掌中。”
    陈姝的目光压了过来,怀恩却还是笑,他安然道:“怀恩行至大江南北,也许只是为了在盂兰节的那个夜晚见到殿下。”
    那一日,怀恩挟着一寺灯火而出,看到了江山为衬的陈姝,他便知道,今生今世,他于茫茫人海中,于万千时光洪流里,要渡的那个人,正是眼前人。
    陈姝垂下眼眸,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她似乎沉浸在那个遥远的梦境之中。
    殿中点了熏香,弥漫着带着甜意的香气,陈姝靠在软枕上,她鬓间染霜,长发委地,身上穿着深红色的外袍,她眯着眼睛,侧卧在那里。
    这时,周陆进来,在她耳边道:“陛下,魏郡赵氏送了几位公子进来。”说到这里,周陆欲言又止,陈姝没张开眼睛,只是懒懒道:“怎么,吞吞吐吐的?”
    周陆埋下头,不敢看陈姝,道:“其中一人,颇类容殿下。”
    陈姝目光斜过来,其中威势让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周陆都后背发凉,过了半晌,只听她低笑一声,那笑声低柔,却让人毛骨悚然,“倒也难为了他们的心思,叫进来吧。”
    周陆擦擦脸上的汗,低着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几个年轻的男子鱼贯而入,陈姝抬眼,只见为首者,身着白色织锦,眉目间同容郁相似。
    这几人跪伏在地上,齐声道:“拜见陛下。”
    跪下去半晌,也没见陈姝反应,他们皆是心中忐忑,殿中过于宁静,仿佛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陈姝随意一指,道:“你,过来。”
    为首的男子起身,缓步过来,又跪在了陈姝面前,只见陈姝伸手,她细长的手上一如往昔白嫩,指尖涂着暗红色的丹蔻,她抬起了那男子的下巴,细细端详。
    那男子见了陈姝的真容,不禁愣住了,他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的旁支,叫魏郡赵氏的人搜罗上来,一路上奉做上宾,他以为自己将要去侍奉一个皮肉松垮的老妇人,却不想见到了这位冷艳的女帝。她虽然发上染霜,却眼神明亮,皮肤白皙,看着很是年轻。
    尤其是她身着一身暗红,这颜色太衬她了,让人觉得她艳色中沉淀着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那男子已然成痴,却见陈姝冷笑一声,将他的脸撇过去,道:“真是无趣。”
    殿中人皆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陈姝却挥挥手道:“周陆,都给朕赶出去。”
    周陆忙起身将众人往外赶,只听陈姝又道:“魏郡赵氏这般行事不过是因为年前族中侵占农户土地之事,把这些人退回去,告诉他们,全族都给朕洗干净脖子等着。”
    周陆道:“诺。”说着关上了殿门。
    陈姝一个人坐在那里,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避着容郁这个名字,可是这两个字却总是在某些时刻猝不及防地出现,就在她以为自己完全放下的时候,刺伤她的心。容郁两年前病逝,只因陈辉的长子陈旭犯下的事情,那时藩王对陈姝篡位一事颇为不平,隐隐间有些动荡,坊间流传陈耀的儿子陈曙才是真正的正统之君。
    那时储君之事正是物议沸腾,陈旭起了歪心思,毒杀了陈曙,陈耀的势力反扑,朝野动荡,藩王也都上书,陈姝无奈,赐毒酒于陈旭,平息众议。
    容郁为此事所伤,吐心头血数次,不愿累及陈姝,始终隐瞒病情,于两年前的冬天病逝,陈姝以为看尽了这世间的无数生离死别,却不想,还是伤心了。
    她以为自己百折不挠坚不可摧,却还是有一颗肉长的心。
    这时周陆开门进来,对着陈姝道:“陛下,赵大人来了。”
    陈姝方才的脆弱仿佛只是假象,她睁开眼睛又是那个雍容威严的女帝,她道:“请赵大人进来。”
    宫人们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赵寒山进来,他老多了,看着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陈姝见了他一笑,道:“方才赵氏送来的男子还在殿外,廷尉大人这就听到了风声?”
    赵寒山摇摇头,道:“赵氏的伎俩,何足挂齿,陛下说笑了。”
    “哦,那寒山此来所为何事?”
    赵寒山拱手道:“赵氏一案,臣已经定下判决,陛下,这是臣办下的最后一案。”
    陈姝抬眼,逼视赵寒山,道:“你这是,要离开了?”
    赵寒山刚想说话,便从袖笼中掏出了手帕咳嗽了几声,他放下手帕,上面都是暗红的血,他平缓气息,道:“陛下,我也要归去了。”
    陈姝看到赵寒山帕子上的鲜血,她起身,来到他的身边,道:“多久了?”
    赵寒山摇摇头,他把手帕收到袖中,“不重要了。”
    他轻声道:“请陛下恕罪,寒山追随陛下这么多年,大概就要到这里为止了。”
    赵寒山早年在黄河边受伤,拖了这么些年,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他看着安然极了,他道:“今夜,今夜便要上圆融寺去,我赵寒山,也该有个归处了。”
    看着赵寒山的坦然和平静,陈姝似乎也能感觉到,赵寒山这样着急,怕是因为真的没剩多久了,她以为自己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别离,却不想,她余下的人生,这种情形纷至沓来,令她应接不暇。
    陈姝没有说话,只是扶上了赵寒山的轮椅,道:“我陪你,我陪你去。”
    赵寒山看着陈姝面上的坚定,缓缓点头。
    陈姝推着赵寒山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廊下立着的男子,那男子隐约有些像容郁,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目光自此一直停留在陈姝身上,他想,两个人的传奇里,有第三个人,太挤了。他只想永远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就好了,只可惜不能再久一点。
    当夜,一驾马车在夜色的掩盖之下出了皇城,一路往圆融寺去。
    陈姝和赵寒山坐在滑竿上,乘着晨光一起上了圆融寺,他们被放在圆融寺门口,山上风凉,赵寒山坐在滑竿上,仿佛要睡去了。
    陈姝立在他身边,道:“寒山,你瞧啊,太阳出来了。”
    赵寒山勉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寺门,他道:“天亮了,陛下就送我到这里吧。”
    陈姝看着眼前的赵寒山,对方含笑看着她,正如当年的那个从雨中而来的僧人,安然于尘世间,原来红尘一遭,他竟从未变过。
    “陛下,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陈姝点了点头,朝着山下走去,并未回头,赵寒山看着陈姝离去的背影,直到陈姝消失在石阶上,这是他最后一次远远的看着,他对着身边的扈从,道:“走吧。”
    说完了这一切,陈姝站定在石阶上,她偏头对怀恩道:“听完了,你后悔么?”
    怀恩摇头,“怀恩不悔。”
    陈姝看向天边,但见霞光万丈,她沐浴在晨光中,恍若仙人,她道:“我恨过阿于提,他让我失去了尊严;我爱过沈霁,我喜欢同他厮杀周旋;我很庆幸遇见赵寒山,他的仁心他的坚定,让我受益良多。”
    说到这里,陈姝顿了顿,道:“容郁,我负他太多,太多了。”
    陈姝语气低沉,怀恩忽然道:“殿下,你后悔么?”
    不过六个字,陈姝忽然愣住了,她看向远方,站了半晌,忽然摇头,她清晰坚定的声音传入赵寒山的耳中,“不,我不后悔。”
    她看向赵寒山,她眼中光彩更盛,“我的一生,命途多舛,可我不后悔。陈姝经历了这一切才有今日的陈姝,我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痛苦都让我成为了真正的陈姝。”
    “重来一次,我还是要选择这样的人生,没有人逼迫我成为这样的陈姝,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要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我有无数的手段要施展,我有万千抱负要实现,便纵刀山火海,荆棘丛生,我陈姝也要走下去。”
    “不怨,无悔。”
    怀恩看着眼前的陈姝道:“陛下,不悔,那有什么可怕的?”
    陈姝静立当场,看着怀恩半晌,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她忽然拉过了怀恩的手,道:“走,我们上山去。”
    怀恩道:“殿下缘何要上山去?”
    陈姝一笑,“你曾问过我,是否要点灯,我以为不用再点,实际上有一个人值得我点灯纪念。”
    说着陈姝拉着怀恩一路奔上山去,晨风拂过了她的面庞,长发打在怀恩脸上,怀恩看着这样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忽然明白了赵寒山的心意。
    只愿同她一直这样走下去。
    陈姝气喘吁吁来到了殿中,此刻殿中已经有了许多僧人做早课,怀恩将一盏灯点亮,放在陈姝手中,陈姝将那盏灯放在佛前。
    这盏灯点给那个陈姝,那个十七岁出塞,杀了自己夫君,辅佐兄长登位,篡夺侄子皇位,为政二十余载的陈姝,那个最后站在时光深处,送走了所有人的陈姝。她望着灯火,出神了。
    爱恨,俱往矣。
    陈姝从殿中而出,只见殿前站着三个男人,见她出来,三个男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陈姝一笑,“走吧,洛水畔,与君共游。”
    第128章 执手
    陈姝身后跟着三个男人下山,怀恩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寺外,他站在石阶上,一身素衣,身后是朱红的寺门,他对陈姝道:“殿下请去吧,怀恩在圆融寺等着殿下。”
    山里静极了,便是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到。
    陈姝笑了:“或许今晨是你最后一次离开这里。”
    怀恩双手合十行礼,道:“这圆融寺是我的归处。”
    陈姝转身自石阶而下,再没回头,怀恩望着陈姝远去的背影,看着她纵身一跃,入了红尘,他静立半晌,终究一笑,转身入了寺门。
    怀恩走后,陈姝站定,回望圆融寺,世间再无赵寒山,只有圆融寺里的怀恩法师,她叹了口气,拂落肩上的黄叶,提步继续下山。
    怀恩,如今天下已定,只愿你坐忘于十丈红尘之外,再不必金刚怒目,双手染血,这是我陈姝对你最好的祝愿。
    阿于提、沈霁、容郁三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行至山下,扈从将马匹牵了过来,陈姝翻身上马,朗声笑道:“诸君可敢同我陈姝赛马?”只见她没理会三人的反应,径直赶了马匹出去。
    阿于提率先笑道:“哈哈哈哈,公主好骑术。”说着箭一样奔了出去。
    沈霁同容郁对视,他笑道:“阿郁一定要来?”
    容郁目光中带着认真,道:“怎么,你怕了?”
    沈霁洒然一笑,纵马而出,容郁随即跟上,只见宽阔的官道上,四匹马奔腾其上。
    凉风打在陈姝脸上,她专注地驾马,只见阿于提赶了上来,说来陈姝的骑术还是阿于提手把手教出来的,他跟上陈姝之后,显得十分轻松,还对陈姝大声道:“公主,公主,如果就这样去草原该有多好啊。”
    “哈哈哈哈哈。”
    陈姝忽然转身对他笑了,阿于提愣住了,陈姝忽然对着他那匹马打了个口哨,那马匹兴奋起来,在原地打转,阿于提猝不及防,差点掉下来,陈姝道:“你就在后面等着吧,我先走了。”
    说着陈姝挥动马鞭,脸上挂着笑,从阿于提身边纵马而去,扑了他一脸黄土,阿于提一把将脸上的黄土抹掉,侧身抚摸和安慰这匹马,无奈而温柔地笑了,接着又牵动缰绳跑了出去。
    陈姝一路丝毫不曾停歇,跑到了洛水边,面前洛水汤汤,向东而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天很高,能见到一行大雁飞过。
    天高地广,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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