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虽然生着炭火,康妃的身体却一阵阵地发抖。
    有一股发自心底的寒冷,慢慢地升腾起来,她恨不得将银炭塞到身体中,也许这样,才能将那股冷意驱散些。
    自顾自出神的康妃,没有听见宫女们禀报的声音,直到她看见眼前的雨丝飘零里,几个宫人簇拥着伞下的一个人,慢慢走近。
    康妃瞄见被风吹动的黑白交映的醒目袍摆,在宫内,没有人敢穿这种犯忌讳的颜色,除了那个人。
    薛翃拾级而上,小全子伸长手臂将伞抬高,送她上台阶到了屋檐底下。
    雪台宫的宫人把伞放下,忙入内回禀,薛翃立在阶前,等里头说完,才迈步入内。
    康妃抬眼:“没想到……本宫以为你不会来。”她面前的这张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康妃想起昨日责罚薛翃的时候,女冠子也是这样淡定自若,好像从来都没有悲喜。
    薛翃道:“请容我先给娘娘请脉。”
    康妃把手伸出来,放在扶手上。
    薛翃抬手搭上,她的手指冰凉,康妃虽然冷极,此刻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动作太过明显,薛翃看了她一眼。
    康妃把下颌扬起,假装无事。
    薛翃把她两只手都诊过,道:“娘娘是因为被风寒所侵,所以患了寒疾,幸而并未拖延,只要三两副药,就能治愈。”
    “是吗?”康妃有些意外,定睛看向薛翃。
    “这不是大毛病。”薛翃收手,“太医院的太医能处理的很好。”
    康妃冷笑,突然抬手。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见状纷纷悄然退后。
    “本宫特叫你来,不是为了区区寒病,”康妃道,“只是本宫不服,宠冠六宫这么久,居然会因为你这样一个小小地道姑,让本宫满盘皆输。”
    薛翃听到这里道:“娘娘至今还不明白吗?”
    “你说什么?”
    “让娘娘满盘皆输的,不是小道,是娘娘自己。”
    康妃怒道:“你在嘲弄本宫?”
    薛翃道:“实话总是格外难听些。娘娘若不想听,那就算了。”
    “站住!”康妃咬牙,“你说明白。”
    薛翃垂着眼皮,“先前血书送到养心殿的时候,我正好在那里。皇上起初震怒,但静下来,却也在怀疑这血书为何会出现的这样巧。”
    “嗯?”康妃握着月牙负手,坐直了些,眼中透出狐疑。
    “在此之前娘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薛翃对上康妃的目光:“张贵人送鹿肉的事,是娘娘暗中指使人做的?”
    康妃的嘴唇蠕动了下,终于缓缓说道:“一个小官之女,盛气凌人到那种地步,宫内谁不讨厌她。”
    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却也算是变相承认了。
    “那,娘娘是怎么知道,鹿肉犯忌的?”
    “这谁不知道?”康妃脱口而出,哼道:“皇上遇刺那晚上正是在端妃宫内吃的鹿肉。”
    “可张贵人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她、她愚蠢,她还是后进宫的,大概没有听说。”
    “娘娘也是后进宫的,娘娘怎会听说。”
    康妃不以为然道:“当然是有人告诉过本宫这禁忌。”
    “是谁告诉的娘娘?”
    “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翃不言语。
    康妃凝视着她的眼睛,起初浑然不解,慢慢地,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眼中开始有恐惧流露。
    云液宫出事当然人尽皆知,但对皇帝来说鹿肉是禁忌,却未必会有人知道,至少不是人尽皆知,不然的话张贵人就不会因此自取灭亡。
    事实上,夏英露原本也是不知道的,她的消息来源,出自于梧台宫。
    第29章
    夏英露回想昔日, 惊心动魄。
    “你是说, ”康妃凝视着薛翃,“是梧台宫故意的?”
    “小道什么也没说,”薛翃脸色淡漠, “毕竟我并不是宫内之人,对宫中事情一无所知,只是隐约听人提起夏家跟颜家似乎有些利益之争,这个娘娘总比我更清楚吧。”
    康妃白着脸,双唇紧闭。
    颜幽身为本朝首辅,向来深得皇帝青眼, 但近几年颜首辅年纪渐大, 皇帝又慢慢偏向青睐夏苗夏太师。
    夏太师也不是个等闲之人,早就想力争上游、取而代之,但是颜首辅毕竟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 势力盘根错节,可最要紧的是,宫内的太后也是颜家的人, 可谓根深蒂固。
    康妃虽然性子跋扈,对这些事却自然是极为清楚。
    再开口, 夏英露的嗓子有些沙哑:“可是,如果梧台宫想要害本宫,当初不告诉本宫这个机密, 让本宫去犯忌岂不是一劳永逸?”
    薛翃说道:“娘娘跟张贵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康妃一愣, 竟不能回答。
    薛翃道:“是家世。”
    康妃略一想就明白她的意思。——康妃得宠, 皇后自然不会太高兴,但皇后不过是武将之女,绝对比不上赫赫夏家,就算皇后不喜康妃,却也无可奈何。
    而且就算把夏英露拉下马,但对夏家来说,却也不至于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反而会因此引发夏太师对皇后的仇恨。何雅语当然不会做这种不明智的事。
    而且当时张贵人的独得恩宠,也的确太过打眼,假如利用夏英露将张贵人除掉,一来除去了张贵人,二来,夏英露做了这种事,为她以后的塌台埋下了伏笔。
    薛翃说道:“所以娘娘大可不必仇恨小道,因为早有人算计妥当,娘娘是在劫难逃。”
    夏英露后退一步,扶着椅子缓缓落座。
    她只是任性、又缺一些深思熟虑,却并不是个蠢人,这会儿经过薛翃提醒,突然间又想起了宝福公主之前来告密——说御猫给宝鸾毒死一事。
    宝福公主给太后养着,对太后的话言听计从,那天突然说出了此事,夏英露也觉诧异,只不过她给仇恨迷了双眼,只顾得意捉住了薛翃的把柄,所以忘乎所以。
    现在想想,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雪台宫被罚,张贵人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戕……这是要连环计、把她置之于死地啊。
    夏英露几乎喘不过气来。
    薛翃道:“娘娘保重身体,小道会告诉太医院,让送汤药过来。”
    夏英露抬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本宫这些话?”
    薛翃正欲转身,闻言道:“我只是个才进宫的人,自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想成为别人摆弄的棋子。也不想康妃娘娘不明不白的恨上我。”
    夏英露道:“现在、本宫该怎么做?”
    薛翃等的却正是她这句话,能问出这句话,便证明还留有一点契机。
    “娘娘何必问别人?您难道不懂圣上的性子?要怎么做,想必娘娘最是清楚。”薛翃垂眸,“有的人之所以针对娘娘,也之所以忌惮娘娘,无非是因为……”
    ——夏家。
    也只有夏家,是夏英露最后的稻草。
    对薛翃康妃的失势与否,无关紧要,但是夏家是能够跟太后颜家抗衡的人,所以就算康妃倒下,薛翃也得让康妃跟夏家明白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正在这时,雪台宫的大门给推开,从外又匆匆走进几个打伞的人。
    为首的一个,大脸盘,小眼睛,眼神冷飕飕地,正是太监田丰。
    田丰上前给康妃行礼,阴阳怪气地说道:“娘娘恕罪,奴婢奉命,要将娘娘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带去慎刑司审讯。”
    康妃道:“是因为冷宫死的那个人吗?”
    田丰笑道:“娘娘的消息果然灵通,已经知道了吗?不错,正是因为冷宫里的那个人。”
    康妃盯着田丰:“皇上是怀疑本宫了?”
    田丰道:“奴婢可不敢乱说,只是皇上交代了让奴婢审讯而已。”
    康妃缓缓吁了口气,回头叫了心腹的宫女过来,吩咐了几句。
    田丰便上前跟雪台宫的人交接,将素日很得力的几个近身的太监,宫女,嬷嬷尽数点了名,足有十几个人,命手下像是驱赶猪羊一般带了出门。
    薛翃在旁边看着,见康妃自始至终倒是保持着镇定。
    这自然是方才那番话起了效果,不然的话,以康妃的性子,此刻自然会呼天抢地先大闹起来。
    田丰见康妃如此冷静,却也觉着意外,临行看向薛翃:“仙长是来给娘娘看病的?可是要走?”
    薛翃道:“正是要走了。”
    回头向着康妃打了个稽首:“请娘娘保重玉体。”
    康妃这才出声:“多谢你今日特来给本宫看诊,不管如何,本宫承情了。”
    听了这般口吻,对上康妃的眼神,薛翃确认她已经明白。
    来的时候,是有专人给田丰打伞,可此刻田丰却亲自提了一把伞打开,替薛翃撑着,又殷勤地叮嘱:“地上滑,仙长留神脚下。”
    这一行人离开了雪台宫,身后,雪台宫沉重的宫门重又关了起来。
    田丰盯着看了眼,才笑道:“大风大雨的,仙长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看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薛翃道:“田公公如此,不怕得罪了夏太师吗?”
    田丰苦笑道:“奴婢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上回杖毙王嬷嬷,还是奴婢进养心殿回禀万岁爷的,那会儿夏太师就在场呢,看他的脸色,只怕要生吃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怪就怪这康妃娘娘,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您动手,别说是皇上,连奴婢也气的很呢。”最后两句,声音里透出谄媚之意。
    薛翃扫向前方:从雪台宫押出来的那些人都在前头,风雨之中,有人忍不住哽咽出声。
    薛翃垂眸:“田公公,之前万岁跟我提到冷宫里那位贵人的血书,说康妃娘娘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不知是怎么样?”
    田丰起初自然是敌视薛翃的,但直到现在,只怕是真正的蠢人才不知道皇帝对这位女冠子的宠爱,先前有个丽嫔,如今又有个康妃,田丰自然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假如是别人问出这话,田丰只怕立刻要啐一口,但听薛翃这般问,便一五一十偷偷说了。道:“明知道皇上因为昔日端妃行刺的缘故忌讳鹿肉,却撺掇张贵人进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天底下还是有报应的。”
    薛翃说道:“端妃的事我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所耳闻,当时只不肯相信,难道是真的?好好的为何要行刺万岁?”
    田丰道:“这、这谁又知道呢?兴许是活的不耐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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