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好像都兴致高昂,只是细看的话,正嘉脸上只有两三分的笑意,含蓄中透着欣悦,而宝鸾则是十分高兴,笑逐颜开。
    在两人身前的紫檀木圆月茶几上,放着个黄金嵌宝的鹦鹉架子,有一只白色的长尾凤头鹦哥站在架子上,正挪动两只脚走来走去。
    宝鸾正拿了个银制的小勺,在给它添加食水,正嘉在旁道:“都说这鹦鹉难养,朕看却是最好养活的,只好别忘了按时给它食水,教它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多嘴,也不闹事。”
    宝鸾见这鸟儿的嘴很是尖利似的,便问:“父皇,它会不会啄人?”
    正嘉道:“不会,这种都是训练好了的,性子最温顺,再说,人喂养它,就是它的主子,衣食父母,它只要稍有灵性,就不敢胡闹犯上的。”
    两人说话之时,那鹦鹉便侧着头,仿佛是在仔细倾听似的,颈子微微伸缩,像是点头答应。
    宝鸾拍掌笑道:“父皇你看,它好像真的能听懂父皇说的话。”
    不料鹦鹉一眼看见薛翃入内,便扬着脖子像模像样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参见皇上,参见皇上!”
    郝宜先前本要上前禀奏,因见正嘉跟宝鸾公主相处甚妥,回头又看薛翃也正望着这一幕,神色专注,郝宜心头一动,就没有着急上前。
    直到此刻,才笑道:“皇上,这鹦哥抢了奴婢的差事了。”
    正嘉笑道:“万物皆有灵性,要不怎么说人不学便不如物呢,你若是不进益,只怕真赶不上这鹦鹉了。”
    薛翃上前行礼。
    正嘉道:“和玉来的正好,你过来,也看看这只白玉鹦哥。”
    他的脸色一如平常毫无异色,更不像是几乎一个月没见过面的。
    宝鸾见薛翃来到,虽然眼中透出亲近之意,但毕竟皇帝在跟前,便不敢插嘴,直到现在才说道:“和玉道长,父皇把这只鹦哥赏赐给我了。你看看它多乖巧。”
    正嘉一笑退后:“茶。”
    郝宜正乐颠颠地打量,闻言才忙出去端了一杯茶进来奉上。正嘉举杯在手,喝了口,抬眸看向前方。
    薛翃走到茶几旁边,假装看鹦鹉,心却有点七上八下。
    几乎三年里都对宝鸾不闻不问,今日却是怎么了,居然破天荒地传了她到养心殿。
    是皇帝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还是一位父亲、想一享天伦之乐吗?
    薛翃觉着不大可能。
    但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对于宝鸾来说,这显然也是破天荒的恩遇。
    起初给叫来的时候,宝鸾还战战兢兢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利落。倒是惹得正嘉很是怜惜,温声安抚了她一阵儿,宝鸾才镇定下来。
    正嘉又叫郝宜把那白玉鹦哥拿出来给她赏玩,宝鸾听着鹦鹉学舌,惟妙惟肖,这才不禁流露笑容。
    宝鸾正逗着那鹦哥,说道:“你把方才对父皇说的话再说一遍。”
    鹦鹉打量着薛翃,给宝鸾又催了两声,才突然昂着脖子,长长地念道:“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宝鸾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鹦鹉:“这是什么?方才说的不是这个呀?父皇……”
    她回头又看向正嘉皇帝,本是要问皇帝的,谁知却正见皇帝一口茶喷了出来,仿佛还给呛着了似的,垂首咳嗽起来。
    宝鸾吓的不轻,忙撇下鹦鹉跑了回来:“父皇您怎么了?”
    郝宜也急忙过来给皇帝捶背,又取了巾帕给他擦拭,问是否安妥。
    正嘉垂着头,咳嗽道:“无碍,不用大惊小怪。”
    宝鸾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道:“我给父皇换一杯茶。”
    “不必了,”正嘉举手制止了,“郝宜,你……”
    皇帝略一犹豫,才终于说道:“你把这鹦鹉送到公主的宫里去,宝鸾,你也先回去吧。”
    宝鸾虽然年纪小,却也会察言观色了,便忙屈膝行礼:“是,儿臣告退。”
    ***
    宝鸾不知道鹦鹉所念的那一句诗的意思,薛翃心里却一清二楚。
    这是“和玉”之前跟张天师三问三答中的诗句,而这鹦鹉之所以学会了,原因只有一个,是正嘉皇帝念过,所以鹦鹉也跟着学会了。
    只是皇帝居然因此而喷茶,却是出人意料。
    宝鸾同郝宜去后,正嘉看向薛翃。
    皇帝本来是个目空一切的性子,但是现在,却无端地有些“心虚”似的。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皇帝就知道薛翃一定早明白了鹦鹉为什么无端端会念出那样一句。
    正因为这个,才让正嘉觉着有点儿不大好意思——暗地里念人家的诗,如今却像是给捉了现行。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便调整了心绪。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怪不得古人早有诗在先。”正嘉笑了一笑,又道:“朕才说了万物有灵,就果然显灵了,先那句诗朕只在无意中念了一次,没想到这畜生就学会了。听郝宜说,只教它那句‘万安’,就教了足足一个月才学会。你说可笑不可笑。”
    薛翃道:“这大概也是机缘巧合。又或者,万岁跟别人自然不一样,您亲自教导,这鹦哥儿自然也不敢不用心。”
    这一句入耳,引得正嘉笑了起来,道:“和玉怎么也学会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薛翃道:“能让万岁开怀一笑,倒也值得了。”
    正嘉眼中泛着笑意:“能把朕都能逗笑了,可见你这张嘴厉害。怪不得先前太后也肯为了你,向朕开口呢。”
    皇帝果然提起了太后讨情的事,薛翃不慌不忙道:“太后不过是疼惜皇孙心切。”
    “太后疼孙子,倒也罢了,”正嘉敛了笑,沉声道:“只是你未免太大胆了,敢利用太后,来向朕施压。你就那么笃定朕会答应吗?”
    薛翃道:“万岁自然也是疼惜皇子的。”
    “不用巧舌如簧的,”正嘉微微敛眉,斜睨薛翃,“你这口灿莲花的本事,只能蒙骗太后。朕知道你医术高明,至于道法上……只怕不如你的医术那样高明,朕答应太后,不是什么疼惜皇子,只是不忍拂逆太后的意愿,同时,也是给你一个面子。”
    薛翃垂头不语。
    正嘉道:“怎么,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暗中骂朕吗?”
    薛翃道:“小道不敢,只是在感念皇恩。”
    正嘉嗤地笑了:“感念皇恩?朕一个月没有召见你,你一个月就不想着来看朕,你是怎么感念皇恩的?”
    薛翃低眉顺眼地回答:“小道每天诵经,都会为万岁祈福。”
    正嘉的目光里又透出薄薄地笑意:“你有心祈福自然是好的,但是再好,也终究抵不过你亲自来看一眼。”
    薛翃道:“万岁日理万机,又紧于清修,没有皇命召见,小道自然不敢贸然打扰。”
    “一派托辞,”正嘉哼了声,仰头想了想:“早先朕说,绝不可能放了俞莲臣,如今终于如你所愿了,堂堂九五至尊,为了你出尔反尔,只得了你一句感念皇恩,朕不满意。”
    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不管隔多久,要来的终究要来。
    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缠绕,这种只有宫廷里御用的名贵之物,对薛翃来说,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太容易让她回到过去那段时光。
    “那,”薛翃定了定神,问道:“皇上想要什么?”
    正嘉双眼望着面前面沉如水的女孩子,目光晦暗,深沉如海。
    在过去的这个月中,皇帝有意不见薛翃,不仅是因为她诱使太后迫他放了俞莲臣,皇帝心里不悦而有意冷落。
    另一方面,皇帝更是想借此机会,试试看自己能否放下“和玉”。
    但是,连那只白玉鹦哥都知道,他无法忽视面前这个人。
    而在方才薛翃进内拜见,皇帝回头看见那道黑白分明的纤弱身影之时,这原本冷寂的内殿,在他眼前突然间鲜活生动起来。
    这种感觉,难能可贵。
    既然不能放手,那么对皇帝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紧紧抓住就行。
    于是正嘉皇帝回答:“朕想要的是……你。”
    第40章
    正嘉说这话的时候,一阵冷风从殿外传来, 撩的垂地的云纹帘帐随之鼓动。
    错金博山炉里的袅袅烟气也随之变了方向, 飘舞摇曳,像是林中嗅到猎人气息的惊鹿, 左右窜动,不知要逃往何处。
    正嘉就像是那个“猎人”。
    皇帝坐在紫檀木的竹节扶手椅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而这人的反应, 在正嘉的意料之中, 也正因如此,皇帝却又隐隐地觉着惊喜。
    薛翃眉睫一动, 然后抬起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皇帝:“您说什么?”她的脸色平静如常, 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正嘉笑道:“是没听清呢, 还是不敢相信?”
    薛翃道:“听是听清了,可不知皇上想要小道……做什么?”
    “万两黄金容易得, 知音一个也难求, ”正嘉缓缓道:“朕喜欢你, 和玉,所以朕想要留你在朕的身边。”
    薛翃淡淡道:“小道出家修道之人,留在您的身边,名不正言不顺。”
    笑意从皇帝的眼眸里流溢出来:“那你想怎么名正言顺,做朕的妃嫔吗?”
    薛翃皱眉。
    正嘉却又笑道:“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 只要你留在朕身边, 就算是伺候朕修行的身边同道之人吧。你总该知道, 陶真人不肯答应朕留他在京内的要求,想要在罗天大醮后便回龙虎山去,朕盼了数年才盼了他来,却想不到如此来去匆匆,所以朕跟他说,不如留你在朕身边……”
    皇帝竟跟陶玄玉说过这件事?但是陶真人从不曾跟薛翃说过。
    薛翃摁下心底思忖,问道:“不知师兄如何回答?”
    正嘉道:“他的回答很简单,他让朕来问你。倘若你愿意,便许你留下。”
    皇帝拢在袖子里的长指微微捻动:“和玉,留下来陪朕可好。”
    半晌,薛翃垂首道:“多谢皇上隆恩,还请您恕罪,因为小道不能留下。”
    正嘉眼神微微一沉:“为什么?”
    薛翃道:“其实早先小道也跟皇上说过了,又何必再问呢。”
    正嘉一怔,想了想,说道:“你是指的……留在这宫内会得罪人那件事?”
    薛翃道:“皇上圣明,《淮南子》里说:‘桔生淮北为枳,其实味不同,水土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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