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宜见他搭腔,便又接着说道:“是啊,公主小小年纪,也可怜见儿的,昨儿受了气候,丽贵人又死的巧,只怕更是多害了一层病了。幸而和玉仙长是个体贴的,医术又高……”
    说到这里,偷偷往前打量了一眼,见皇帝眉眼舒展,无怒无喜。
    郝宜便停了口。
    正嘉瞥着他道:“怎么不说了啊。”
    郝宜笑道:“奴婢又多嘴了,再说下去怕主子恼。”
    “不该说的你乱说一通,该仔细说的你偏不说了,”皇帝威严清肃的脸上,浮出他独有的半是讥讽半是宽容的笑,哼道:“朕看郑谷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收了你当徒弟,他走了,倒是留你在朕跟前儿,时时刻刻地气朕。”
    郝宜听到这里,心怦怦乱跳,终于孤注一掷般大胆说道:“主子若是记挂着师父,为什么不叫他回来伺候呢……”
    话没说完,正嘉已经半阖了眼,脸色微冷。
    郝宜噤若寒蝉,忙低下头,将他的金冠小心戴好。
    外间,江恒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站在门口道:“臣江恒求见皇上。”
    “进来吧。”正嘉站起身,举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又抖了抖衣袖,那里有一角不知为何卷了起来。
    郝宜忙跪在地上,给他将袖子整理妥当。
    皇帝又吩咐:“把这夜合香撤了,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再换甘松香。”
    郝宜麻溜地跑走行事。
    江恒入内跪在地上,正嘉走到铜鼎熏笼旁边,伸手试了试,问道:“刺客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昨日的刺客,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作为凭证的只有他们动手时候喊的那句,倒是有许多人听见了。”
    “然后呢?”正嘉回头看他。
    江恒道:“昨儿臣让人把六具尸首带回了镇抚司,一寸一寸的查看,发现这些人好像真的是出身军伍。”
    正嘉浓眉一蹙:“是吗?从何处看得出来?”
    江恒道:“第一,这些人身上贴身的里衣,是只有北地才出的粗织麻布,而且是北军中统一发放的制式。第二,他们的手上都有薄茧,尤其是虎口处,只有经常握刀的人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而且他们身上也有数处别的伤痕,仵作查验也证明是兵器伤,能看得出的是刀伤跟枪伤。”
    正嘉道:“这就能说明他们是行伍出身?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杀手,死士,应该也是会有同样伤痕的。至于衣物,如果这些人是新进京,或者改不了旧习的,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
    江恒点头:“皇上圣明。臣也觉着他们叫嚷说是俞莲臣的人,似乎有些欲盖弥彰意思,毕竟俞莲臣虽是逆贼,但那帮人向来耿直的很,就算先前游击塞外,也向来是不伤老弱妇孺的,他们就算是想为了俞莲臣报仇,也会冲着……像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刺杀一名女冠子,实在跟他们的名声不符。”
    “总算说到了点子上,他们就算想报仇,也只会冲着朕来,这种手段,太下作!”正嘉离开熏笼,回到龙椅上坐了道:“还有呢。”
    “的确还有一点可疑之处,”江恒犹豫片刻说道,“在验尸的时候,有人认出来,其中一名刺客,曾经出入过夏太师府上。”
    “夏苗?”皇帝微怔,定睛看向江恒,“你确认?”
    江恒道:“因为怕引发不必要的惊动,所以暂时没有让夏家的人去认尸,只是微臣的那名属下坚称曾在太师府见过此人。”
    皇帝竟笑了起来,仿佛觉着这件事很有趣:“居然把夏家也牵扯进来了。那你认为呢?”
    江恒道:“臣私心觉着,虽然康妃娘娘的事多少跟和玉仙长有关,但以夏太师的心胸,不至于……目光短浅至此。”
    皇帝颔首道:“是啊,为了区区一点私怨冒着自掘坟墓的危险,这不是夏阁老的风格,除非他也是老糊涂了。”
    江恒不言语,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皇帝应该会有吩咐。
    果然,顷刻,正嘉道:“不用藏着瞒着,你直接去夏家传人认尸,替朕问问夏太师,为什么要派人刺杀和玉仙长。”
    江恒很意外。
    正嘉笑道:“你不是怕打草惊蛇吗,朕却偏要让他们都跳出来。跳的越多,越会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戛然而止。
    他仍是保持着笑容,但这笑却透出了冰寒入骨的冷峭之意。
    皇帝凝视着江恒,双眼微微眯起,眸色里充满了忖度揣测之色,阴晴不定。
    拢在银灰鹤羽缎袍里的手轻轻地捻动,像是在拿捏谁的生死。
    江恒虽然低头跪着,却在瞬间觉着有一股寒气自周身逼近。
    也许……是因为才打开的窗户,冷冽的冬日晨风从窗外掠了进来,纵横肆虐,贴地席卷,把他银白色的飞鱼服撩的簌簌抖动。
    等待中,江恒几乎忍不住想抬头看看皇帝此刻的脸色,却又下意识地不愿在这会儿面对。
    幸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没太久。
    皇帝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道:“昨儿晚上和玉对朕盛赞你,说昨日多亏了你及时相救……嗯,你做的很好,朕该嘉奖你才是。”
    虽是夸赞的话,江恒却一点儿欣慰之意都没有。
    第59章
    这日江恒出宫之后, 便按照皇帝之命, 亲自来到夏府请人。
    夏太师不明所以, 带了管家亲临镇抚司, 管家果然认出那人曾是府上食客。
    江恒打量夏苗微白的脸色, 笑道:“太师,皇上让我问一问太师, 有什么心结自跟皇上说明就是了, 何必冲着和玉仙长动手呢?”
    夏太师眼前火星乱窜:“江指挥使, 不要血口喷人, 此人虽曾在我府上走动过, 但这件事跟老夫一点关系也没有,刺客绝不是老夫的手笔!”
    “太师不要动怒,这是皇上让我传的, ”江恒道:“另外这些人动手之前自称是给俞莲臣报仇,此人又出入过太师府,太师,这种话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夏太师悚然:“皇上难道怀疑老夫跟俞莲臣那逆贼有牵连?”
    江恒道:“皇上倒是没这么说过。”
    夏苗看看那尸首, 来回踱了几步:“江指挥使,你是皇上的心腹,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 皇上是否认定此事是老夫所为?若皇上一心怀疑, 如今死无对证, 老夫岂非跳到黄河洗不清?”
    江恒道:“皇上明见万里, 倒是未必真的认定是太师, 但和玉道长受惊,这件事总要有人负点责任,太师若想摆脱罪责,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敢往太师身上泼脏水。”
    夏苗心里早认定了一个人,只是不敢说而已。
    至少目前不能。
    夏太师无法可想,只说:“江指挥使放心,明日我便即刻进宫,亲自向皇上澄清,请罪。”
    次日夏太师便亲自入宫。
    夏太师否认刺客是自己所派,并言说多半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正嘉皇帝淡淡问道:“不知是何人如此狂悖,敢向着当朝太师下手?”
    夏太师伏在地上:“臣惶恐,并猜不到是什么人如此狼子野心,要故意要挑拨皇上跟微臣的关系。毕竟前些日子康妃娘娘才因和玉仙长被责罚,所以这人故意趁虚而入,做出是微臣想要报复和玉仙长的假相,但微臣心知肚明,娘娘被罚,实则与人无关。微臣怎会糊涂到迁怒他人的地步?而且皇上对陶真人礼遇有加,微臣也自敬畏非常,又怎能如此肆意大胆,求皇上明鉴。”
    正嘉才道:“朕自然也相信爱卿的秉性,但是对方既然把祸水往你身上引,这件事自然也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该感谢江恒,是他及时救援,才让和玉有惊无险,不然的话,你跟夏家少不得当一回替罪羊。”
    夏太师俯身:“臣惶恐。”
    正嘉道:“江恒说,刺客身上穿着的是北军统一的制式兵服,兴许此事真的跟军队有关,北军镇守边疆,防卫鞑靼,如果他们那里也出了纰漏,那岂不是国家危殆。”
    夏苗浑身一颤:“皇上圣明。”
    正嘉睥睨着地上的大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点的纰漏也不能有,你回内阁后跟高彦秋虞太舒他们仔细商议,近日里选一个可靠的人,朕要派他去北军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夏苗听皇帝独独提出“高彦秋虞太舒”,却并没有提颜首辅跟许阁老。
    夏太师心里灵光一闪,试探说道:“臣遵旨,回去立刻就办……既然涉及军务,想必要让虞太舒多负责一些了。”
    “嗯,”皇帝应了声,“你说的对,虞太舒为人谨慎沉稳,思虑周全,是个能人。你们选好了人报上来,朕看过可行后,就可以在年前赶赴北军军营了。”
    夏太师领命而出。
    太师回转内阁,恰虞太舒当值。
    夏苗把他叫到跟前儿,将皇上的旨意说了一遍。
    说到一半,高彦秋从外回来,听后不以为然道:“太师何必跟我们商议,这种事,历来不是首辅大人决定的吗,就算我们提出人选,最后还是给否决了,仍旧还得按他们的心愿行事,却让我们白忙一场。”
    夏苗白了他一眼,觉着这人像是自己的克星,确切说,是他身后的那人。
    却只能按捺性子:“高阁老,你没明白我的话。”说着看向虞太舒,“太舒知不知道?”
    虞太舒道:“皇上既然特意告诉太师,让您跟我们商议,下官大胆揣测,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负责,可以不必经过首辅大人跟许阁老。”
    夏苗嘉许:“不错,你是兵部的人,此事又涉及兵部,所以我想你来选这个人,你是否有可用的人选?”
    虞太舒沉默,似在忖度。
    高彦秋仍有些不信:“真的叫我们负责?那我倒是有两个人。”
    虞太舒突然咳嗽了声,神情肃然,像是下定决心。
    高彦秋一怔,虞太舒向着两人行了礼,垂眸说道:“其实下官这里,正有个可用而合适的人,他曾经在北军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调去了江浙,战功累累,是个将才。只不过之前他因为犯了个小错给降职赋闲在家,如果太师信得过的话,下官想举荐他。”
    高彦秋皱眉:“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恩师自然不知,他的官职卑微,不过人是很有能耐的,又是个了解北军的人,可堪大用。”
    高彦秋还要再说,夏苗拦住他道:“太舒认人是最准的,既然你这么说了,想必这个人真有大才。改日你把他叫来,让我们瞧瞧。”
    虞太舒拱手:“是。”
    高彦秋到底忍不住,便道:“太舒,你别马虎,这人既然给降职过,更要谨慎,毕竟皇上把事交给咱们,足见信任,若是办不好,不但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首辅大人那边就更有话说了。”
    虞太舒不语。夏苗则笑道:“高阁老,你放一万个心,就算这件事办不好,皇上也不会怪责你的。”
    高彦秋诧异:“这是为什么?”
    夏苗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儿我进宫是干什么的?”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摇头。
    虞太舒却早了然,他竟垂首退后两步,自己走了。
    高彦秋正疑惑,夏苗道:“正是为了你的孙女儿遇刺的事。镇抚司查出刺客中有一人曾出入夏府,皇上兴师问罪,我进宫请罪来着。”
    高彦秋震惊之际,夏苗笑看着他道:“高阁老,你有个好孙女儿,比我的孙女儿强上百倍,昨儿她回府,听说还给府里老夫人看过病?不知如今老夫人病情如何了?”
    高彦秋正给他两句话震的恍惚,不知他是真心赞扬还是语带讥讽。听到最后才说道:“说起来她倒还是有些真本事,昨日拙荆服了一副药后,精神竟好了许多。”
    夏苗笑道:“是啊。”他站起身,拍了拍高彦秋的肩膀:“上回和玉道长跟我分析厉害,老夫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想想,一句句却是至理名言。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的脑子都有点跟不上了。将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夏苗说着目光往前,高彦秋随着看去,却见他看的,是在外间忙碌的虞太舒。
    过两日,虞太舒领着一个身量高挑,看似三四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武官进宫面圣。
    过金水桥往甘泉宫去的时候,遥遥地看见太医院方向走出一队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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