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殿门边上,有一道修长端正的身影,沉默地立在那里。
    冷锐的目光,将里头看似亲昵的举止尽收眼底。
    ***
    负责押送郝宜的是内宫派出的侍卫,并一名司礼监的内侍。
    这内侍是田丰所派,让他紧紧地盯着郝宜,并且一路上紧着催促赶路,不得怠慢。
    所以只走了一个多月,便到了金陵。
    总算到达了金陵皇陵地界后,那内侍跟皇陵驻地的人交接了一下,便自打道回了京内。
    郝宜则在皇陵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他来到一座小院子内,郝宜推门而入,却见前方的桌子旁边,坐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监,竟是他的师父郑谷。
    郝宜惊喜交加,但泪先流了出来,忙上前跪倒在地:“师父!不孝的徒儿来看您了。”
    郑谷俯身,将郝宜拉了一把,慈祥的目光仔细打量他:“别哭,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过来了?”
    不提则已,一提,郝宜更加委屈了:“我都不知做错了什么,主子连见都不见我,就叫田丰打发了我。”
    郑谷不由笑道:“这么多年了以为你会聪明些,如何还是这么蠢笨,连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我突然听说宫内出了事,太子薨逝了,好好的太子怎会出事?”
    郝宜也是在路上才听说的,惊魂动魄,却也不敢细想。
    此刻听郑谷问起,便摇头道:“我走的时候,太子还关押在慎刑司,我本以为皇上只是小小地惩戒而已,在路上才听说出了意外。”
    郑谷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累坏了吧?其实你不用委屈,在这个地方还是挺好的,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郝宜说道:“按理说主子发配我到哪里去都使得,只是您不该在这里。”
    突然又想起田丰趾高气扬的样子,郝宜很不忿:“师父,当初你就不该保住田丰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还是总欺负你?”郑谷问。
    郝宜说道:“可不是吗,您没看见他撵我的时候那副嘴脸,还说我走了后是他伺候主子。”
    郑谷想了想,安抚他道:“别急,你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把最近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一点也不能遗漏,都说给我听。”
    于是两人在桌边坐了,郝宜喝了茶,思忖了会儿,便把郑谷去后宫内发生的事,以及进来陶真人入宫,和玉受宠等等,全都告诉了郑谷。
    郑谷听完后,喃喃道:“和玉?高家的如雪小姐?”
    郝宜点头:“是啊,就是她。”
    郑谷道:“我记得这个女孩子,当初端妃娘娘就是为了救她才损了一个龙胎的。这次她进宫……”
    郝宜忙说:“和玉仙长却是个极好的,徒儿听说她很惦记着端妃娘娘,还因此在皇后面前不受待见呢。也多亏了她才救了宝鸾公主,您没瞧见,她对宝鸾公主那叫一个好,让人看着就好像、好像……好像是昔日端妃娘娘对待公主的慈爱行径。”
    郑谷眉峰一动,道:“这件事好奇怪,受了端妃娘娘恩惠的如雪小姐,住了昔日的云液宫,还对宝鸾公主这样好,这算起来,太子也是因为她而……”
    郝宜忙为薛翃分辩:“师父,这可跟仙长没有关系,您当时没在跟前儿,我是看的真真儿的,那刀子差一点就要了仙长的命了,皇上那么疼爱仙长,怎么会容得了太子这样?何况太子先前也有哪些劣迹。”
    郝宜说到这里,皱眉道:“原本太子不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很好,可是……自从端妃娘娘去了,太子给皇后照看着,越来越行为乖张,实在是长歪了。连皇上自己都这么说。”
    郑谷问道:“皇上也这么说了?”
    郝宜道:“可不是吗,那天也是徒儿最后见皇上的面,皇上自言自语的说‘端妃在的时候,太子还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徒儿就接口说‘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那会儿主子突然看着我,说什么我是念旧情的人,太子也是,但太子疯魔了,主子让我小心些。”
    说到这里,郝宜突然打了个寒噤:“师父,主子是因为我为端妃娘娘说了那句话,才不喜欢我了吗?”
    郑谷默默地看着郝宜,微微一笑道:“不,你错会了主子的心,主子是为了你好,才跟你说这话的。”
    郝宜呆呆道:“我不懂,既然是没怪我,为什么要打发了我?”
    郑谷转头看着桌上的茶,半晌道:“郝宜,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师父离京的时候,主子跟咱们说过的一句话?”
    郝宜本就不太聪明,这会儿更是懵了:“什么话?”
    “当时主子说,”郑谷顿了顿,道:“主子叫我放心,他说‘你们师徒里一定会有一个人在朕跟前伺候’。”
    郝宜恍然大悟:“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当时只有我跟师父在那,主子还指着我说“不是他,就是你”,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子才留我在他御前伺候的。”
    郑谷笑道:“你还没想明白呢?”
    郝宜懵了。
    郑谷道:“主子说了不是你,就是我,我们两个之中一定得有一个在他跟前儿伺候着,如今你来了……谁在主子跟前儿?”
    郝宜本来本能地要回答“田丰”,但仔仔细细把郑谷的话,以及他之前离京时候正嘉的交代想了一遍,突然失声道:“是您老人家?难道主子的意思是……”
    郑谷长长地吁了口气,哑声说道:“你师父在这里守了三年,本来早该死了,只是每每想到当年云液宫里发生的惨事,实在是不能忍心就这么闭眼,所以还留着这口气,痴心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为端妃娘娘一雪沉冤,本来都要死心了,偏偏在这时候,主子送了你来。”
    郝宜满眼激动:“师父,主子真是这个意思?他要召您回去?难道还要给端妃娘娘……翻案吗?”
    “我伺候了主子这半辈子,最是清楚他的心意,再错不了的,”郑谷擦了擦鼻子,眼睛,雪白的头发在光影里颤巍巍的:“徒儿,快去给师父收拾包裹,师父要回京了。”
    话音刚落,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道:“郑公公可在?”
    郝宜忙起身开门,却见是两名镇抚司缇骑打扮的,郝宜尚带一丝警惕:“你们寻郑公公做什么?”
    其中一人上前,看见在郝宜身后,坐在桌边的郑谷,便低头恭敬道:“我等奉皇上口谕,秘密接您老人家回京。”
    这瞬间,郝宜突然觉着一切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他看着缇骑,又看看郑谷,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是不知为何,眼睛仍是湿湿润润。
    ***
    云液宫。
    宝鸾在逗弄那只凤头白鹦哥玩耍,那鹦哥却盯着水晶缸内的太一,眼睛转来转去。
    突然,宝鸾往外看了眼,然后提着鹦鹉,悄悄地往内殿去了。
    薛翃一抬头的功夫,不见了宝鸾,正要起身去找,身后传来龙涎香的气息。
    皇帝走到她身边:“找什么呢?宝鸾到偏殿去了。”
    薛翃正欲回身,正嘉道:“别动。”
    修长的手指缓慢却灵活,将她道袍的系带寸寸解开。
    正嘉扫一眼面前的女孩子,缓缓地把那薄而柔滑的素缎撩去。
    薛翃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疤痕还在,无瑕的雪肤上的浅红色的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
    正嘉抬手,长指在薛翃的伤处轻轻抚过:“疼不疼了?”
    “已经都好了。”
    到底很不舒服,薛翃才要将衣裳穿上,正嘉在她手上一摁。
    对上她的眸子,正嘉问道:“你,到底是谁?”
    薛翃窒息。
    在赵暨临死之前,一番真情流露,在场的众人自然都是目睹了的,事后薛翃也才知道,正嘉却也在现场。
    事后,有人传起此事,是宁妃替她开脱:“和玉仙长是修道之人,天生心慈,且又以医术救治了无数人,对于太子,她自然也是心存悯恤,当时太子垂危,任是谁看着也不忍,总要好好地哄慰一番、安慰临死者之心罢了。”
    所以宫内的人倒也多半相信了,毕竟极少会有人想到什么“灵魂重生”之类惊世骇俗之事。只当是因为太子“人之将死”,和玉不忍心孩子失望,才顺着他的口吻让他瞑目。
    但薛翃知道,对于其他人,或许可以用这种法子解释,但是对于正嘉,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皇帝的手慢慢地在她光裸的肩头握住:“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力道,好像是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不见。
    正嘉微微眯着双眼,低头近距离地细看薛翃,仿佛要透过她的身躯,看到藏在身体里头的魂魄。
    第87章
    当初在慎刑司牢房门口, 望着里头紧抱着太子赵暨的薛翃, 听着太子跟她之间的对话, 正嘉面上冷漠异常,心中却犹如天崩地裂的感觉。
    这连日来他并没有多亲近薛翃, 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极大的迷思, 任凭他打坐多少次都无法彻底解开。
    他隐隐地相信自己心中的直觉,但所有的冷静睿智又无法让他面对。
    久违的云液宫,自从端妃出事后他再也不曾涉足, 却因为“和玉”, 屡次而来。
    正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下意识地在宫内找寻端妃的影子,但是无可否认, 这三年里虽然命人封禁了此处, 可是在心静如水的时候,皇帝心中总是若有若无地想到这个地方, 以及曾经住在里头那巧笑倩兮善解人意的女子。
    但是现在,望着面前容貌清丽出尘的女孩子, 突然想到,倘若这人真的是他所惦记的薛端妃……
    这个念头才掠出又给死死压下, 但那瞬间的不寒而栗仍是飞快地掠过皇帝的脊背。
    沉默, 皇帝问:“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翃抬眸对上正嘉森冷的眼神:“皇上为何这样问,难道您不认得我了?”
    正嘉的眼前, 昔日端妃笑意盈盈的温柔面容缓缓浮现, 同这张属于和玉的偏清冷的面容, 有刹那的重合。
    “朕要你、自己说。”
    薛翃道:“我自然是和玉。”她看着正嘉,微笑道:“可是皇上您此刻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着我。您是在看谁?”
    正嘉微震,手竟情不自禁地松了松。
    薛翃见状,便慢慢地把衣裳拉了起来,不料才欲转身,正嘉突然探臂,用力把她又抱入怀中。
    “那你说,朕是在看谁?”
    皇帝从后面紧紧地抱着自己,那种昂贵的龙涎香的气息,那种熟悉而有些霸道的力道,一如既往,只是比先前多了一丝……惴惴不安。
    正嘉俯身低头,长发自肩头掠过,垂在她的鬓边,水一样晃动。
    薛翃淡淡道:“你在看着云液宫的旧主人。”
    正嘉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皇上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正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要嘲笑她的无知,眼睛里却是微光隐现:“记住一个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是一种折磨,朕不会做那种自讨苦吃的傻事。”
    薛翃道:“皇上这话,是自欺欺人。”
    “你好大胆,”正嘉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骨头都要给揉碎了,“你又不是朕心里的虫儿,你怎知道朕的心事。”
    薛翃道:“皇上虽是天子,却也只是一个人,并没有真的成仙入道。”
    正嘉喝道:“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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