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直腰背,施施然迈步。
    今日落叶似乎比往常要多,苏瑭一步一声枯叶被踩碎的脆响。
    一声声让人心头抓紧,杨靖立着没动,捏在竹耙子上的双手却越捏越紧,手背青筋突起。
    “施主今日早归了。”
    他不得不开口,声音一如其人,是久经沙场炼就的深沉暗哑。
    “禅房已经扫过……”
    杨靖说着就微微侧身,低着头恭敬地让路。
    等了片刻却听那脚步声停在跟前,视野里出现一双玉色绣鞋。
    鞋尖弯弯勾起,顶上一簇白羽随风轻扬着。
    “靖叔叔,你让瑭瑭找得好苦。”
    却听柔柔的一声在耳边响起,杨靖蓦地抬首,就望进一双潋滟笑眼。
    这几日他一直在暗处看她。
    蘇瑭公主跟先帝长得不算很像,但隐隐似乎能看到其父的影子,特别是这么面对面站着。
    她身上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息,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向之臣服。
    杨靖过着与世隔绝的佛门生活,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公主突然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曾经在公主还很小的时候他远远见过一次。
    那时候粉粉嫩嫩的小娃娃,转眼已经成年,出落成眼波含情、风姿绰约的倾城美人。
    这时美人娇滴滴地仰脸看他,嘴里喊着“叔叔”。
    那恍如隔世的感觉让杨靖有些哭笑不得。
    想避避不过,再装就不像话了,“公主也长大了,皇上若是能见,定然十分欣慰。”
    杨靖丢开竹耙子,朝面前的人行了个僧人礼,口中仍然称呼先帝为皇上。
    在对方看着自己微微走神的时候,苏瑭也在打量他。
    虽然顶着个和尚头,但在她的审美里,杨靖无疑是个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在佛寺里藏了这么多年,他的皮肤还是漂亮的蜜色。
    侧脸耳畔,还能依稀分辨出曾经浓黑鬓角留下的痕迹。
    那双眼睛犹如点漆,浓眉飞扬、眼窝深邃,又有挺鼻薄唇,被下颌刚毅的折线衬得英武中又略带一丝匪气。
    就这副模样,若是放在山中野寺,大概良家妇孺路过都不敢进门,怕那和尚是流窜的匪首装的……
    即便是在这报国寺,若是让他去做迎客僧,前来上香的夫人小姐怕是都要脸红的。
    苏瑭听他口称“皇上”,随即笑意微微带上些苦涩。
    “有何好欣慰?”她反问一声撇开视线。
    鸦黑浓密的睫毛敛去眼底流光,似有说不尽的愁苦却无人倾诉。
    杨靖皱眉,“公主找贫僧……”
    苏瑭却打断了他的问话,朝前走开两步再转身,先前的笑意、方才的苦涩全然不见。
    一双上挑凤目里尽是诘问、质疑和怨责。
    她忽地甩袖,“杨靖,杨国公,杨大将军!”
    杨靖略带戾气的窄眼皮挑起,眼睛瞪大,被她这一叠声喊得心肝乱颤。
    膝下跟着一软,竟然就直直跪了下去!
    刚才他还能自持如今的僧人身份,在先帝嫡女面前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刻却胸腔雷动如鼓,额角渗出细汗。
    对方一介女流,穿着绫罗丝裙,却犹如身披金甲,浑身霸气凛然……
    仿佛已故之人又重新站在了自己面前!
    见对方朝自己俯首,苏瑭却还不肯罢休,声声控诉,字字犹有万斤接连朝杨靖砸去。
    “杨将军,父皇之死你可有责?”
    “我……是我之责……所以……”
    杨靖拳头捏紧,重重杵在地上,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暴突,僧衣都被撑起成夸张的轮廓。
    苏瑭却厉声打断。
    “所以你就掷了虎符,抛下父皇的江山,背弃父皇的臣民,丢下杨家的祖训,空留母后与本宫孤儿寡母被那朝中奸佞任意践踏欺压!”
    她目光如炬,红唇开合,一气抛出重锤。
    “战场累君负伤,是你的罪!”
    “逃避罪责不思弥补,是你的过!”
    每说一个字,杨靖的脑袋就垂下一分。
    “你以为交出虎符就是交出兵权?杨靖,你太天真!”
    苏瑭哪里还有半点烟视媚行的女儿娇态,她的美,在此刻只剩凌厉,刮骨噬魂。
    “军中大权旁落,被那些阴险小人盘剥一空,誓死追随父皇,追随你杨大战神的忠良却被压迫被排挤,他们比本宫更值得你大将军这一跪!”
    “多少人找了他们的大将军多少年?你却龟缩于此,削发为僧?”
    她盯着男人的头顶,忽地冷笑出声。
    “可杨将军却似乎并未六根清净……”
    声音刚刚低下来又蓦地拔高。
    “可是还想着时过境迁,等没人记得你杨靖的时候再蓄发下山,看我赵家江山如何葬送在奸人手中!”
    到最后,杨靖已经五体投地。
    他额头紧贴着青石砖,双拳下面已经晕出血红。
    苏瑭这才深吸口气,敛去浑身势头,声音一下子又柔下去,隐隐带上凄苦。
    “父皇若是在,瞧见女儿被旁支过继的新帝算计,当成玩物一般赠给那心术不正意图染指赵氏江山的曹家……”
    “父皇若是在,瞧见被他捧在掌心的明珠蒙尘,堂堂嫡公主要仰人鼻息苟且偷生……”
    “靖叔叔,你说,父皇若是还在,他,怎会欣慰……怎能欣慰?”
    杨靖浑身震颤,肩背单薄僧衣骤然炸裂,竟是被紧绷肌肉给迸开了线脚!
    “杨靖……该死!”
    他似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因为贴着石砖,声音沉闷,苏瑭无法分辨是否带上了哭腔。
    “靖叔叔……”
    她忽然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素色绸缎在身边铺开,犹如院中绽开的白花。
    苏瑭伸手,纤细的手指探过去,五指点在杨靖头顶,倏尔轻柔抚过。
    “你可知,有的时候,死却是最好的结局,求而不得的事情太多,死也是如此。”
    杨靖在她微凉的指尖触上来的时候就抖了抖,闻言沉重地抬起头。
    又见女人笑靥如花。
    苏瑭温柔地告诉他,“该死的人太多,不缺你我。”
    说着双手过来,捧着他的脸将人微微扶起。
    “靖叔叔还要随我下山,替瑭瑭去把那些欺我、诓我、瞒我、骗我、害我、伤我的奸人送进万丈深渊,让父皇在天之灵能如你所言。”
    说完在男人带着水光的怔愣注视下轻轻凑过来,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仿佛那是一个契约。
    轻如蝶翼扇动的瞬间,就锁住了杨靖未来一生的忠诚,还有真心。
    ……
    自那眉心一吻之后,杨靖才如梦初醒,数年来的坚持和自认为的赎罪都变成了笑话。
    他跪在先帝牌位前沉默了很久,直到苏瑭亲手捧着崭新的衣袍过来。
    “靖叔叔,更衣吧。”
    杨靖偏头看她,立即站起来接过衣物,“公主,直呼杨靖其名就好,臣,担不起这声叔叔。”
    苏瑭却笑着摇头,“难道你还想听我叫一声靖哥哥?”
    杨靖脸上唰地红透,还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又听她故作狡黠。
    “那子康岂不是要叫我一声姑姑或是婶婶?靖哥哥,你那好侄儿找你,为何不见?”
    杨靖大窘,但脑子不笨,“公主是跟踪子康找来的。”
    这不是问句。
    他撇开视线不敢直视苏瑭的眼睛,“那时我还在犯糊涂,不愿再牵扯世俗。”
    “哦?”苏瑭却伸手捏着男人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那现在是愿意再沾染红尘咯?”
    杨靖简直觉得面前的女人不似凡人。
    她指尖的温度明明偏低,却让他觉得从下巴那里开始有把火要烧起来了。
    见他抿着薄唇不说话,苏瑭逗弄心起,脚下上前一步,“大和尚要还俗,是想喝酒吃肉了?”
    她眼神灵动,“还是想讨媳妇了?”
    杨靖终于受不住,大掌抬起来捏住苏瑭手腕,脖子微微后仰,下巴挣开钳制。
    “公主莫要说笑,这就去与大师辞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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