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一斐踮起了脚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探到车窗,只能原地奋力一蹦,跳起来,才用手轻轻挨住了闻罪的额头,嗯,这是跳过了,他只能假装自己本意就是如此,奶凶奶凶的道:“你休想驴我!”
    闻罪眼底的青黑,一日胜过一日,戚一斐只要不瞎,就会产生合理的判断,他甚至怀疑闻罪这几天根本就没睡过觉。
    “这样吧,明天你带需要批改的公文来我家,我们不出去了。我让奶公给你做好吃的。”
    “我的那些公文……”闻罪迟疑的了片刻。
    “我知道,都是锦衣卫的机密嘛,”戚一斐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是早已经准备好了说词的,“我保证不会偷看!”
    “那你在一旁干什么?”闻罪对于戚一斐的提议,其实是有点心动的,这样他今晚就能早些休息,明日又还可以继续与戚一斐在一起,堪称双赢。
    “睡觉啊。”戚一斐挺起了小胸脯,并不会不好意思,“我在榻上小憩,你挨着我,坐在矮几旁看公文,岂不美哉?”
    重点是挨着,最好能牵手。
    “真的,殿下,可怜可怜小的吧,”戚一斐仰着头,用小奶狗一样水润的大眼睛,看着闻罪,“我连续这么多天早起,身体已经要吃不消啦。”
    丁公公很努力才忍住没笑,因为这个“可怜可怜我”,一看就是戚一斐和他学来的怪腔怪调。也不知道是不是戚一斐本身自带的魅力,这种事情由戚一斐做来,并不会给人一种故意学舌的不适,只剩下了狡黠的可爱。
    “你往日里都什么时候起?”觉一直很少的闻罪,不太能够理解戚一斐的作息规律。
    “唔,”戚一斐思考了一下,含蓄的说了个他觉得应该挺早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很晚啦,一般巳时四刻(10点左右)就起了。”
    “……食时(辰时,7点到9点)都过了。”
    “但我睡的晚呀。”戚一斐很有一套自己的歪门邪道,“你们起的早,睡的早,我睡的晚,起的晚,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我们之间有时差罢了。”
    “时差?”闻罪在口中默念琢磨了几下,就明白了戚一斐的意思,轻笑出声,这种说法可真有意思。
    可爱的人,说可爱的话,没毛病!
    “那就这么定啦?”戚一斐武断的下了决定。
    他是真的心疼,不想闻罪再为了他折腾,但又有点贪心,舍不得疯涨的寿命,最后,便想出了个这么一个,不算体面,但至少可以两全的好办法。
    “还是不好吧,会打扰到你休息的……”闻罪又道。这回的这话,就很显然是以退为进的那种口是心非了。类似于逢年过节,和亲戚说“大姨这个红包我不能要”,然后欢天喜地的把红包装到了口袋里。
    这种问答,只可能有一个标准回复:“不会不会。”
    戚一斐想了想,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你别嫌弃我蓬头垢面,睡姿不好就成。”
    闻罪低头,再不推辞,只在心里想着,你做什么都可爱。
    这与外表的美丑无关,因为摄政王他自带滤镜,不管戚一斐什么样,都觉得戚一斐是天下第一好。
    定下了一桩心事,送走了闻罪,戚一斐整个人都美滋滋的,连往院子里走的时候,都是一路哼着小曲,荒腔走板,不成曲调,但就是快乐!小美人呀,怎么这么好套路。
    嗯,小美人也是这么想的。
    戚家如今还是什么人都没有,戚老爷子和隔壁的傅里都忙,而且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忙。用戚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忙点好,忙点代表了上面还愿意用你,而不是准备憋个大招搞死你。有琴师也还在外面查案,争当大启第一名侦探。
    戚一斐就像个留守儿童,一人略显寂寞的在大房子里晃来晃去,重看了几遍他已经看了十几年,早就看腻的四角天空。
    戚家的宅子,说是分为东西两府,实则是三个大宅拼接而成的。
    有戚老爷子身为一品大员的房子,也有戚一斐的郡王府,还有戚一依的郡主府。一般来说,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建府,郡主则属于可建可不建的行列,历朝历代情况不同,随着身份地位政治环境的变化,也有可能会出现变化。
    但反正,大启从未有过先例,给郡主建府。
    群臣上奏后,天和帝却完全没想要搭理,因为他觉得戚一依就值得成为这个先例。有大臣圆滑,见劝诫不成,就又想了个新思路,他找来高僧劝天和帝——吉星年幼,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简单来说就是,分开了,不吉利。
    这回天和帝终于听了,只不过,他的应对策略是,变相给戚家的龙凤胎一个连起来的大宅。只挂了郡王府的匾额,但戚一斐和他阿姊实际的住处,离的八丈远。
    身为贵人的逼格倒是上来了,但姊弟俩想要见个面,每天都和取经似的难。
    戚一斐坚持认为,他当年那双贴着奶膘的小短腿,就是这么生生给跑细的,他觉得这怎么着也应该算工伤。
    咳,就在戚一斐胡思乱想的时候,有门人来报——那个老骗子,拿着老爷之前送出去的帖子,又上门了,我们是不是要把他乱棍打出去?!
    “老骗子?”戚一斐一时间,都没能明白这是什么梗。
    “吕妈说的。”门人回道。
    吕妈就是戚一斐的奶妈,之一。戚一斐本来有四个奶妈的,最后却只有吕妈在戚一斐忌奶后,从众多奶妈中脱颖而出,得以留在戚府,照顾丧母的小郡王长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吕妈就是戚一斐的半个娘,从吃穿用度到读书远游,都是真的掏心掏肺的操劳着。但她却从不会以此邀功,只觉得自己拿了戚家的钱,得以在最难的时候安葬了她的一家老小,她就该对得起戚家当年的好心。
    戚一依也有个这样忠心耿耿的奶妈,如今跟着小郡主远嫁西北,去吃大骨棒了。
    吕妈年纪不算大,至少没有戚老爷子大,但因为年轻的时候吃过太多苦,后来又遭逢第一任丈夫及全家横死的人间惨剧,身体机能劳损的厉害,身子骨已如风中残烛,还不如戚老爷子。所以如今,她基本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只是被荣养在戚家,时不时耳提面命的教育教育儿子和第二任丈夫,指挥指挥仙客等婢女,让他们尽心做事,不许偷奸耍滑。
    说起来,吕妈那个管事亲戚,因败坏戚一斐的名声,现在还在大狱里关着呢。没有人敢告诉吕妈这件事,生怕她这么大岁数了,被气出个好歹。
    吕妈在戚府下人心里一直很有地位,这没什么道理,大概是气场。
    而方诸老者在戚一斐生辰那日登门之后,吕妈在心里就给方诸老者下了定义,这就是个来打秋风的老骗子。后来摄政王上位,全国严打迷信,也让下人们彻底服了吕妈的后眼。虽然这两者,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
    “需要报官吗?”仙客提出了另外一个思路,“把他抓起来!”
    戚一斐近身的婢女护卫都知道,自家孙少爷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爱上了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这可……苦了京兆的府尹大人,整日提心吊胆的等报案。
    太医院已经凉凉的赵院使、至今还没有得到原谅的十二监,都是活生生的例子。除非是不想活了,才敢怠慢这位戚姓小郡王。
    之前也不知道是哪个脑残,传戚家怕不是药丸。现如今再看,戚家哪可能完,白日飞升还差不多!继摄政王的名字和过去不能提之后,戚一斐眼瞅着就要成为下一个不可说了。这位吉星小郡王,真的是自带一种“全世界都倒霉了,他也不会倒霉”的神奇命格。
    戚一斐则这才反应过来,家丁们说的是方诸老者。
    “赶紧让他进来,然后关门!”既然来了,可不能让他跑了!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方诸老者:“……”
    当然,方诸老者也没打算跑,他还是那副云游四海的造型,只不过是从过去整齐干净的老神仙,变成了如今衣衫褴褛的一癫道。拄着青芒杖,穿着破草鞋,一步一声,径直而来。
    见面行礼时的不卑不亢,一如往昔。
    戚一斐第一次见到方诸老者的时候,还是个不记事的孩子,和他阿姊一起,一边一个,被宫里的老嬷抱在襁褓里,等在暖房中。
    天和帝宣了,这才被带了过去。
    在有着地龙的、暖烘烘的房间里,坐了两人,站了两人。
    坐的是头发花甲的天和帝,和可以给天和帝当女儿的戚贵妃。站着的,一个是还不是首辅的戚老爷子,另外一个,便是方诸老者了。他的容貌好像几十年如一日,当年就已经很老了,端的架子比如今还要高。
    他本是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
    等戚一依、戚一斐这对龙凤胎被抱进来后,方诸老者就猛地睁开了眼,双目如炬,并指抬起,然后便一字一顿的道了句:“紫气东来,大吉大利!”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又荒诞,只这一句,就定了戚一斐和戚一依姐弟未来长达十六年的吉星人生。
    天和帝把好运的希望都压在了他们身上,非要给这俩“小功臣”加官进爵。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封“大吉大利”的,就大吉郡王和大利郡主,意思简单又直白,也充分说明了……天和帝的没文化。
    天和帝的亲爹,子嗣稀薄,人丁不旺,只得了天和帝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在天和帝出生没多久,他爹就去了。天和帝以冲龄登基,被后宫一群小门小户出身的太妃养大,也就铸就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毛病。
    “大吉大利”这样的荒唐名字,自然是要被群臣死谏的,虽然群臣当时主要的火力是,大启已多年不封异姓王 ,哪怕是异姓的郡王也不成,这种历史的倒车不能开!
    但天和帝却诡异的理解成了,他们觉得“大吉大利”太俗,不够文雅。
    天和帝这辈子,一恨不吉利,二恨有文化,但他又不得不尊重读书人,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能有现在的天平盛世,和他手下的大臣们能干,是分不开的,他哪怕再痛恨,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次也一样,天和帝自认为大方的,允了大臣们的奏折,给戚家的龙凤胎……改了个封号。
    所有大臣都被这种骚操作惊到了。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吗?理解奏折内容理解一半?专挑着自己开心的来顺应?!
    反正征南和战北就这样诞生了,其实就是“南征北战”倒过来。
    本来还有个“国泰民安”当备选的,但国泰郡王怎么听,怎么奇怪。毕竟,国泰也是天和帝很喜欢吃的一个民间糕点铺的名字,国泰祥,遂作罢。
    戚一斐如今想起来都很庆幸,特别要感谢一下这个糕点铺,没让他起个商场名当封号。
    咳,说回方诸老者。
    他上门找戚一斐,自然是他已经算出了戚一斐会有求于他。
    而他,正也有求于戚一斐,再没有比他们比更适合彼此的。
    方诸老者是个有本事的道士,不是那种江湖骗子,他从不骗人,只是太爱卖弄。空有一颗并不安定的、向往权势的心,怎奈何政治素养并不能跟上他的野望。当年,他师父收他为徒时,就和他说过,他早晚要死在这功名利禄、汲汲营营之上,但他当时太年轻,自持本事不听劝,结果就是落的如今和过街老鼠一般的结局。
    “我只想回到山里,安心度过余生的十年。”若没有闻罪,方诸老者其实也就只能活十年了。
    方诸老者会的比普通人强点,但也并没有那么厉害。至少他就还是个肉体凡胎,当年明确的从师父口中知道,自己只能活多少年,这样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阻止的,他也不打算阻止,只想晚年幸福。或者他也可以试着学学他师父,捡个有慧根的小徒弟,传一身本事,继承个衣钵,也好有人养老送终。
    “不是七皇子刻意与你为难的。”戚一斐为闻罪解释。
    方诸老者至今还活着,就是闻罪根本没想为难他的有力证明。至于为什么方诸老者,在没有摄政王的刻意为难下,还活的这么倒霉……那完全是别人想要讨好闻罪,觉得闻罪肯定已经恨毒了这老家伙,才会有的一出闹剧。
    也就是俗称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我知道。”方诸老者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我当年自负聪明,咎由自取。”
    方诸老者一张铁嘴,给人算命,十卦九应,好坏五五开。他得罪的可不只是闻罪。而他敢上门来找戚一斐,也是因为几乎差不多只有戚家,没有因他的批命而被坑。
    思及郡主之前差点因吉星的身份,而被二皇子强迫,方诸老者又突然没那么大的底气了。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怪,有些未来不说出来,也许反而才不会走到那一步。好比方诸老者没有说戚一斐也许活不久,戚一斐就反而活了下来。真真是奇怪。
    “我只是想求您帮忙,送我回家。”方诸老者把姿态摆的很低,因为真的已经没什么可傲的了。
    戚一斐痛快的点头答应了,这事都不用闻罪出手,他自己就能找人给办了。好吧,也还算是借了闻罪的势的,若没有闻罪这么明显的偏袒,戚一斐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然也就救不了方诸老者。
    作为回报,方诸老者留下了一个盒子,然后就回去静候佳音了。
    “你就这样放心我啊?”戚一斐诧异。
    “我会算。”方诸老者扬了扬自己枯黄干瘦如鸡爪的手,说完,他又自嘲的摇了摇头,“您看,我总是忍不住要卖弄,一朝得志便猖狂。这点殿下就做的比我好。”
    好很多。
    戚一斐和戚一依这对龙凤胎,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安心当一对不争不抢的吉祥物,不至于得罪人,又足够保证不受谁欺凌。老老实实的,就处好了与大部分人的关系,那种讲不清道理或者非要嫉妒的红眼病除外。
    方诸老者一路摇头,一路说着“同人不同命啊同人不同命”,疯疯癫癫的离开了戚家。
    命运总是如此令人唏嘘。
    等方诸老者走了,戚一斐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锦盒,在红色绒布的衬托里,找到了一个葫芦造型的玉瓶。这玉瓶一看就很是不俗,通身剔透,带着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随瓶子,还附赠有一张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满特别详细的使用方法,最后还直接说明了效果——可以助生魂暂住。
    魂!
    戚一斐如今就只认识张珍这么一个鬼。
    按照纸上所写,只要张珍的一根头发,即可完成迁移,没有道学基础的人也能操作,方法简单无危险。方诸老者为了活命,真是连老底都交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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