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新来一位教数学的男老师,好像是姓黄,文静书生不会踢球,就给他们凑合当个裁判,吹哨还吹得一塌糊涂,瞎吹。
    其他那一群女老师,干脆就扒教学楼窗户上,从楼上围观他们踢球。
    “周遥还挺厉害的。”
    “就是身材不够壮,踢足球就吃亏了。”
    “毕竟还是学生么,他才多大。”
    周遥从中路拿球试图突破,被对方后卫从侧后方冲上来,猛地一撞,直接就把他撞飞,撞出去七八米摔地上了,楼上窗户口一片惊呼。
    “吹犯规啊!”臧老师立刻就对黄老师喊,“这忒么犯规了!”
    “悠着点儿你们。”臧海峰又喊,“我们这还是学生呢,保护着点儿,不准太粗野啊。”
    “我不怕粗野的。”周遥回道,“但是咱们黄老师好像兜里就没带黄牌吧!”
    男人之间冲撞,实际上不讲什么技术,就是看谁体重大、分量沉。周遥身材瘦高,肌肉比较薄,球场上他就容易吃亏了。
    这土操场,几个跟头摔得他胳膊外侧都划伤破皮了,卧槽啊。
    他把背心撩起来擦汗,露出一大块腰肌腹肌。背心也前后湿透了,其实不撩开也跟没穿一样。
    暑气正盛,从头发梢往下滴水,划过他的睫毛。一群小男生站在场边,很讨好很谄媚地帮周遥大师兄捡球,眼里流露崇拜的目光。领操台边上还坐着一排小女生,兴致勃勃地看他们踢球,给大师兄加油。
    “哎,周遥这小子,从小就挺招人的。”楼上跟周遥同学最熟的那两位女老师,悄悄地也在评价他。
    “可不么,那时班里有三个女生喜欢他的,还写小纸条,一个个儿的我都清楚。”邹萍老师平静地说,“我一般都不管。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感情都很纯洁,男孩女孩都是干干净净的。等到他们长大以后,再回忆从前在校园里那种青春的感情,这是一份特别美好的回忆……反正,将来也不会真的怎么样,就是一份回忆。”
    “是,长大了都该干吗干吗去了,各有各的路。”周玲点头。
    ……
    周遥从机床厂附小出来,迎着夕阳,踩着那条熟悉的路,再次走到那片胡同区。
    衬衫搭在身上,夕阳打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仔裤后面都是一片湿润的汗渍。
    他又去到那个大院,那天还特意带了个照相机过去,把他熟悉的院子,从门口到里面那倒数第二间房,都拍下来。
    瞿嘉他们家原来搭的那半间小厨房,都还在呢。就是几家住户换人了。
    纱门“吧嗒”一开,陌生的阿姨探出头来:“哎你谁啊?”
    “哦,我路过看看。”周遥赶紧往外走。
    “又是你啊?”那阿姨说,“昨儿都告诉你了,早都搬走了么!”
    这小平房好像是瞿嘉他爸爸原来的房子吧?周遥走了几步琢磨起来,于是硬着头皮又回去了,隔着纱门问:“您认识陈明剑么?”
    不认识!!门内一声暴吼彻底绝了周遥的心思。
    他其实还有别的方式路径可以走,比如去机床厂里,原来那几个科室,找瞿连娣阿姨。瞿连娣总不至于这么年轻就退休了吧,还不至于全家都失联。
    他只是有点儿害羞。
    这种“害羞”在外人看来,在他周遥开朗活泼大方的性格里,都应该是不存在的。他假若去找昔日住在这片儿的其他小伙伴,唐铮、翟小兵,甚至滕莹那几个女生,都不会害羞心虚。但每次一问人家,“瞿嘉在哪儿呢”,没来由地就好像周围很多人都在打量他、观察他。这就是他在心虚呢。
    ……
    第23章 惊鸿
    周遥心里的小算盘摆得不太安稳, 其实觉着挺对不住他儿时的铁哥们。他心思挺细致的, 认为自己可能算是失约了。
    他那年在深秋时节离开北京, 就在老平房胡同区开始上蜂窝煤、瞿嘉把他家的炉子通了生火取暖的季节。
    随后那个寒假,他本来吵着要回北京过春节, 愣是被他爸妈拦了。小升初的关键学期,还跑回来过什么年?当然学习考试更重要,结果就是他爸妈大老远赶回哈尔滨去, 陪他过了年。
    在松花江边看晶莹的树挂, 在城市的广场上看漂亮的冰灯, 还在饭馆里吃俄式大菜。小男孩嘛,有的吃有的玩儿,也就开开心心地过去了。
    他考上了重点, 很好的一所中学。再然后,各种校内校外活动就更丰富了,事儿更多了。他是优秀生,他还是班干部;他是学校好几个社团的成员, 他还是校足球队的主力, 他还要训练和打比赛,每周至少一场业余比赛……周遥太忙了,或者说,他太“热门”了, 哪儿都有他活跃的身影,就分身乏术,更没有时间回来北京。
    所以, 他没能回来找瞿嘉,像他说的那样“我寒暑假都会回来找你的”。他确实就是失约了。
    周遥也找到隔壁一家大杂院,看唐铮还在不在。
    结果呢,唐铮那小子竟然也搬走了,房屋已转手易主,不知跑哪儿发财去了。
    老平房的很多住户,都搬走了,这片胡同区,慢慢地也经历了破落衰败与重生复兴。而所谓重生复兴的方式,就是把房屋或出租或转卖给有心人,大杂院改头换面改弦更张,在街道里开店做生意了。街边到处都是卖音像制品的、卖衣服的、卖文具和小首饰的个体商户。
    唐铮、瞿嘉他们,还有机床厂原来的工会主席蔡大大,应该已经分到厂里的新房子,应该已经搬进楼房了。
    ……
    周遥回了自己家,进屋一股臭汗味儿就被他妈妈说了。
    小背心出了汗,又沾上土,都和成泥了,赶紧洗澡去吧,泥猴儿!
    “你怎么就喜欢穿这种跨栏背心呢。”他老妈俞静之把脏衣服一并塞进洗衣机桶。反正也没时间手洗,洗衣粉一倒,几个按钮一摁,全家的衣服一锅涮。
    “怎么了啊?”周遥说。
    “没事,就不像你这样品味的孩子穿的。”俞静之说,“像你爸那个年纪,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头衫。”
    “那,夏天穿t恤热么,穿小背心踢球凉快,不然我就只能光着了。”周遥满不在乎的。
    “那你就光着啊。”他妈妈淡淡地白他一眼,还怕你?
    周遥呵呵一笑,从桌上抓了好几块削好的菠萝芒果,塞进嘴里吃,然后就被赶着进洗手间了。他长在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
    洗了澡出来,浑身是沐浴液的清爽味道,周遥探头瞧一眼他爸,这又忙什么呢。
    他爸周凤城同志是个比较安静、有想法但话不多的人,不絮叨,是个好爸。
    但是今天他爸还就絮叨他了,一直在屋里折腾那几本集邮册,翻一会儿就说一句,没完没了了:“周遥,你啊,真是,多大还是个孩子,没法儿说你的好。”
    “没法儿说您就别说了么!”周遥在客厅回了一句。
    “真是气坏我了,伤了我对你一番心意,毁了我们家一件这么好、这么有价值的收藏品。”他爸说。
    “爸——”周遥叫了一声,“这事您都说我说三年了……快四年了!”
    他妈路过,手指了一下:就该说,惯坏了。
    他爸是又翻到集邮册里,十二生肖套票的那一页,看着那残缺了一块的金猴票四联张,这气得啊。
    这是亲爹给亲儿子特意买的生肖年纪念,满腔深沉的父爱被儿子给糟践了。一股“怨父”气多年郁结在胸,到底是意难平,隔三差五需要拿出来诉一诉冤,这就是被惯坏了的熊孩子干出来的事儿。
    “周遥,你拿我一张猴票,你倒是商量一句,你怎么能把这四联张给撕了?”周凤城很认真地跟他儿子探讨这桩惨事。
    “我,那,我就想只拿一张么,那四张是联着的么……”周遥自知理亏地哼哼。
    “联着的你就敢撕?”周凤城郁闷得都笑了,“这种四联张,就是收藏用的,撕了就毁了!”
    “我哪懂么……”周遥愧疚地说,“那原来咱家那些粮票油票鸡蛋票,也是四联张,八联张,我看粮票都是撕着用的,邮票为什么不能撕么?”
    他爸瞅着他,说不出话。
    周遥躺在沙发上,把脸用靠垫挡住。
    “一张金猴票现在市场上炒到一千多,”他爸说,“周遥,你知道四联张叫到多少了?……一万多了。”
    噗——周遥把一嘴菠萝嚼得喷出汁儿来,喷了沙发靠垫。猴票竟然涨这么多钱了?
    手握一个猴票四联张,一家子就成万元户了,当初怎么没买它一沓攒着呢。
    俞静之站在旁边看他们爷俩掰扯,心里也在琢磨,金猴票现在这么值钱了?
    周遥那时确实不懂集邮的门道,完全是个外行,他知道他爸收藏了猴票,翻开一看有四张,那就撕一张悄悄拿走呗,家里留那么多张一模一样的邮票做什么用?这一堆纸片儿能留着下崽儿生小猴么?
    他自己捂着脸也笑了,真糗,真蠢,继续埋头吃水果吧。
    “啧,哎。”他爸又叹口气。
    “大周同志!”周遥忍无可忍了,“以后不带翻旧帐的成么?”
    “周遥,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他爸打量他,“但是,以后做事要诚实,有什么话大大方方地、如实地向我和你妈汇报,一家人商量,然后你再动手实施,成么?”
    “所以,那张猴票你给弄哪儿去了遥遥?”俞静之突然问到重点,“你拿给谁了?”
    周遥低头看自己脚趾:“没有。我都忘了。”
    “收藏品,有纪念意义的,就是纪念你出生在猴年,给你买的,随便拿给谁了你忘了?”周凤城掏心掏肺地看着儿子。
    “爸您还是吃菠萝吧!我妈对您照顾多么周到。”周遥把琳琅满目的水果盘往他爸面前一推。
    “吃菠萝上火。”他爸瞅他一眼,“已经上火了,我喝茶吧。”
    “茶也是我妈沏的,别辜负了我妈妈对您的体贴。”周遥赶紧再把茶壶端过去。
    “不能体贴我们心意的人,是你——为你出生买的纪念邮票。”他爸痛心疾首。
    呃——周遥发出一声拖长的呻吟,只剩下最后一招滚地撒娇大法了,每一回翻旧帐就把这事糊弄过去。
    他就是虚与委蛇顽抗到底,总之坚不招供……
    周遥不玩儿集邮,但在哈尔滨上中学期间,那一阵还去邮局买过几次邮票。
    平时家里亲戚往来的信件,他也会留意那上面的邮票,有好看的就剪下来。
    他把这些东西寄来北京了,给瞿嘉写过两次信。
    瞿嘉就给他回过一次。俩人都不擅长写啰哩八嗦的东西。男孩子么,不爱写信聊天,摊开信纸都不知道写什么,难道向对方汇报每天上什么课、吃什么饭、球场上进了几个球?
    不出所料,随后他们的通信就断了,学习和课外活动都很忙,各忙各的了。
    他信里留了他在哈尔滨姥姥家的电话号码,但他没有等来电话。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而长途电话还很贵的年代,想要和另一个男孩异地保持联系,太困难了。想要失联可是很容易的事,轻易就失去了联络……
    周凤城把那几本让他烧心的集邮册放回书架,两口子在屋里小声开会:“咳,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周遥,也就不说他了。没能帮他争取到更好的,高中念这个学校不是很理想。”
    “一中,是不理想。”俞静之说。
    “哈师大附中是很优秀的学校,你看它每年高考的重点率,出国的,省状元,就单凭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竟然比朝阳一中都要多。”周凤城说。
    “那是省重点啊,还是遥遥自己考上,而且在学校里成绩这么好,老师都喜欢他。”俞静之说。
    “两校的水平差距……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学校。”周凤城叹息,“我挺犹豫的,是不是该让他回来?”
    “你还犹豫过么?”俞静之说。
    “他自己非要回来,他要求的,我就同意了,我不能反对这种事。”周凤城说,“毕竟是我们对不起孩子,两地折腾这么多年,他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说想要全家人团聚,我不能说反对。”
    “也别心太重。”俞静之说,“咱家决定是正确的,东北不能再待了,必须让孩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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