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生叼烟回头笑了一下,解释:“平时家里都我做,老子要是不做路军儿就得饿着,屁都不会,就他妈张嘴会点菜、会吃!只进不出能霍霍的,哪能让他饿着?也囫囵凑合给养这么大了。”
    这人还指点给他:“你看哈,你妈妈以前做糊塌子,她啊,就放面粉放太多了,放菜少。
    “你妈为什么放菜少呢?她省啊。西葫芦不是细菜么,贵么,但是菜多了这糊塌子才好吃,才爽口。
    “一个西葫芦,配一个鸡蛋,水一定挤干了,再调一点点儿面就够,五香粉胡椒粉别忘了,然后往这饼铛上一摊!……中火啊,火千万别大了,不然真成‘糊’的塌子了哈。”
    瞿嘉突然问:“您吃过我妈做饭啊?”
    王贵生说:“吃过,以前,毕竟都一个厂的,熟。”
    瞿嘉算是看出“熟”来了,真熟啊。
    王贵生的口气正经起来:“你妈妈做饭其实做很好的。她以前年轻心气儿高,就常做。那时候大家都穷,不出去吃饭馆,谁家结婚、办满月、老人做寿,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自己在家办酒席,谁在外边儿吃?吃一顿一个月工资没了,吃不起啊。
    “做东的人掏出七八块钱、十几块钱,买肉买菜,请几位会做饭的女同志,上家里做几大桌菜,八凉菜八热菜八干果,这就是一个席啦!你妈妈原来在厂里,特别热心,利索能干,就总上人家家里帮忙做酒席。”
    “是么?”瞿嘉都不太了解这些。
    “现在她也岁数大了,没那么爱张罗,懒了,怪累的谁还去做?”王贵生说,“以前老子跟路军儿他妈结婚办酒席的时候,就是她帮忙做的。”
    “哦……”瞿嘉挠头。
    “我还记着呢,做了个红烧鱼,樟茶鸭,还有绿豆糕和南瓜红豆馅点心。你小子真有口福,快知足吧。”王贵生对瞿嘉一笑。
    “趁热吃。”王贵生直接端了一盘五个糊塌子,瞿嘉就站在自家门帘子外面,端着盘子埋头吃了,一口就塞进去一整个儿的。王贵生还嚷他,没调蒜汁儿呢你这傻小子,香醋、蒜汁、腐乳和麻油!
    那天瞿嘉吃了十多个糊塌子,吃撑了都。
    王贵生还在他家炒了俩家常菜,一盘京酱肉丝,一盘锅塌豆腐。手艺不错,真挺好吃的。
    瞿嘉越吃越觉着可笑,嚼着京酱肉丝自个儿先乐了。
    “你乐什么啊?”瞿连娣脸上突然不自在,好像被她儿子嘲笑了。
    “没有,”瞿嘉笑得有点儿坏,“我觉着路军儿可能还饿着呢,晚上大棚吃五块五的饸饹面去了吧?”
    “什么饸饹面?”瞿连娣瞅他。
    瞿嘉把脑门在饭桌上磕了一下,呵呵呵,就让王路军儿那小傻逼到外边喝面汤去吧,这倒霉孩子。
    这个梗瞿连娣就没懂。王贵生就也没接茬,干掉手里的半杯啤酒。
    ……
    ……
    周遥也每个周末过来瞿嘉家里。
    周遥现在,每个礼拜就堂而皇之地来瞿嘉这儿到此一游,顺便吃他瞿阿姨做的一顿晚饭。
    他现在大了,也特会来事儿,手里有零花钱买东西方便,不会空手来。每次他想吃什么他自己买,再指挥瞿阿姨给他做。周遥脸皮就厚到这程度,瞿连娣对他也好到这程度。
    这日子,就好像每逢周末,儿子的“对象”就拎着鸡鸭鱼的上门了,过得跟一家人似的。
    “又是大超市买的吧?”瞿连娣一看就皱眉,“这袖珍小黄瓜,一根儿的钱抵我在早市买三根,还有这莴笋,这鱼。你哪买的?”
    “我们家门口北辰超市么。”周遥说。
    “贵死了,不会买!”瞿连娣替别人家心疼钱,“你净瞎买!”
    “给嘉嘉买的么。”周遥腆着脸说,“嘉爱吃。”
    “瞿嘉都跟你吃得嘴刁了,”瞿连娣说,“都什么毛病。”
    “呵呵。”周遥就笑,我就对您和嘉嘉好,就这毛病。
    俩人在屋里床上弹吉他,随意地唱歌。周遥看瞿嘉唱歌的侧面,嘴巴凑上去亲脖子。
    “你亲我膏药上了,不熏你啊?”瞿嘉瞟他。
    “让我咬一个……”周遥说着把牙齿印咬在瞿嘉后脖颈子,那块麝香壮骨大膏药上了。
    “你是有癖好么?”瞿嘉皱个眉头。
    “我就对你有癖好。”周遥说,“这个牙印掉不下去了,印在你膏药上了。”
    “我妈看见怎么说?”瞿嘉瞪他,“我还能说是唐铮给我咬的吗?!”
    哈哈哈,周遥抖着肩膀笑,还好死不死地拿圆珠笔在那块膏药上,描出他的清晰牙印轮廓,疯了。对瞿嘉,他就是要雁过拔毛、齿过留痕,怎么闹都闹不够,喜欢看瞿嘉对他一步一步让底线后退、还口是心非欲拒还迎的那害羞样儿。
    瞿连娣在厨房饭还没做一半,王路军他爸竟然又来了。
    周遥这个好事儿的事儿逼,拿眼色一瞟,伸着脖子使劲听。
    那俩老家伙都没敢进屋,就在院子里神秘地接头。王贵生也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条鱼,比周遥带的还全乎呢。
    而且,人家可不是送原材料让瞿连娣给做饭的,没那么脸皮厚。王贵生就说:“瞿师傅,给你送只挂炉烤鸡,再给你送条鱼!”
    瞿连娣搓搓手:“哎,您帮我修炉子,您还送东西?这么客气。”
    “我跟你客气什么?”王贵生说,“给你们家瞿嘉吃呗,小子能吃、会吃。”
    “自个儿烤的?”瞿连娣说,“真会做。”
    “可不是我烤的么。”王贵生说,“腊鱼是我春天腌的,正好就现在吃。”
    瞿连娣赶忙把早市买的几个香瓜装一兜子,礼尚往来,说拿去给路军儿吃。
    靠,小香瓜被送走了,没得吃了……瞿嘉也伸着脖子看。
    王贵生瞥见周遥在屋里,说,正好你这学生也在,还有你的重要东西给你。
    瞿嘉:“……”
    瞿嘉都不知道,周遥跟路军儿他爸也背着他,开始偷摸传递东西。就在那天运动会结束,周遥借的他老爸的尼桑照相机,可高级了,但他照的那些“局部”,他心虚不敢拿回家让爸妈瞧见。
    王贵生很热心:“洗照片这我都会,老子以前都自己洗,现在就去照相馆花钱冲洗。”周遥于是就托老王帮他把胶卷拿去冲洗出来。人和人之间交往凭感觉和气场,他那时就不太忌讳路军儿他爸这人。
    一堆“局部”大特写,穿蓝色背心短裤的细腰长腿英俊少年,还有瞿嘉同学难得露出牙肉的真实笑容,都被珍贵的镜头抓拍到了。
    瞿嘉用胳膊挡脸趴到了桌上,靠——耳朵又泛红了。
    “我拍得不算过分,很纯情的好么?”周遥看着满桌铺开的照片,“你丫别装,初二某班那俩女生,偷拍你的那些照片,都传遍了你没看见吗?”
    瞿嘉当然看到了,全年级都看过了,就差要把他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都差点儿露点了,你上面下面都走光了。”周遥嘟着个嘴。
    “我哪儿露点了?”瞿嘉反驳。
    “那也不行。”周遥嘟囔。照片从他班一群女生那儿传阅到他手里时候,他差点儿都炸了,还得违心地夸奖“嘉爷穿短裤好帅哦。”卧槽,大腿和羞羞的小裤裆那位置,能给女孩子随便看吗。
    “下回我一定给你拍luo的。”周遥说,“我拍别人都看不到只有我能看的。”
    “你甭想了,你没机会。”瞿嘉哼道。
    那两位家长仍在屋外。王贵生终于说:“成,还得去你们瞿嘉的朝阳一中干活儿。我们接了个活儿,我就顺便路过,走了啊……”
    周遥用肩膀拱瞿嘉:“欸,欸。”
    瞿嘉:“欸什么啊?”
    周遥抛个眼色:“来得比我还勤……路军儿吃不上烤鸡了都,都让你给吃了,哈哈哈。”
    瞿嘉冷眼道:“没你来得勤。”
    周遥小声问:“是那什么关系啊?”
    瞿嘉道:“你看得出来啊?”
    “就是么。”周遥早就憋着了,开启话痨模式,“我一开始就觉着,路军儿他爸这人还成,对你真挺好的……跟你妈妈一样,都是好人。”
    瞿嘉瞅着周遥:“你哪看出挺好?”
    “卧槽,他会做饭啊!”周遥煞有介事的,“你吃了人家好几顿了你装什么蒜?你看我爸我妈谁会做饭,我们家厨房就特干净,没有油烟都不用我擦,都没人做!……你看你们家现在,俩大人会做饭,你整天都得擦厨房吧?”
    瞿嘉眼睫一闪,遥遥你个没心没肺的吃货。
    “哎,他们大人搞对象,是不是也都找没人的地方那样儿……”周遥坏笑一下,嘟起嘴巴来,啵啵啵啵——
    “别瞎扯淡。”瞿嘉不想聊,那时心里也彷徨失措。生活中一点儿风吹草动,总会在深处泛起涟漪,让人焦躁不安……
    之后瞿连娣在饭桌上给他俩八卦,他们也就知道了,就王路军家里,也是离婚单亲,离了好几年了。
    简而言之,就是家里女的不安分守己,在厂里跟另一家的孩儿爹胡搞,当时还让王贵生给捉奸了。俩男的在车间里打了一顿,鼻血与狗血齐飞,闹得满城风雨全厂皆知,迅速就离了。
    所以那些年厂子里人都说,王路军他爸戴了绿帽子,王路军他妈不检点搞破鞋。
    人和人之间太不一样,被有些人视为很珍贵的东西,另有些人偏就能弃若敝履,扔掉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在乎,就让各自家庭的俩孩子都爹妈不全。
    “王路军也挺倒霉的。”周遥后来靠在瞿嘉床上小声说,“我都同情他了,以后别跟他打架了。”
    瞿嘉说:“他可怜么?”
    周遥说:“他妈妈跟别人了,不要他呗。他爸也挺能干的,说话还挺逗,回家还能做饭,结果还被甩了。”
    瞿嘉说:“你看瞿连娣也挺能干的,她做饭不好吃?她不也被甩了么,你觉着我特可怜吧。”
    周遥赶紧伸手抚摸瞿嘉后背,顿时不敢乱说话了。瞿嘉有时对亲妈就直呼其名,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就好像谈论的是一个外人的事。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里,碎掉的其实早就碎了,裂痕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只剩半边臂膀的家庭就抱不稳一个男孩子,也很难焐烫了心,给不起多少安全感。所以瞿嘉很少叫嚷着求索父母一辈对他的爱护,总好像冷冷地置身于事外,因为事不关己“您随便找”,才能让心情好受些。
    那男的谁啊,管他是谁,反正又不是“爹”,真正能有多少分别?
    第62章 别情
    后来的一个周末, 周遥这位半个儿婿都没上门呢, 瞿嘉他们家大杂院连番地钻进来人了, 可热闹了。
    工会原主席他媳妇,就是蔡十斤蔡师傅的媳妇, 拎了一盒子“稻香村”的“京八件”,跑过来找瞿连娣。这人一般平时都在厂里打电话,指挥这事那事的, 才懒得露面, 难得手里还提着东西。
    瞿连娣从屋里一掀挂帘, 迎出来没让对方进屋:“呦,您啊,有事儿?”
    可不有事么。蔡师傅媳妇那时候一甩手, 一皱眉,瞿师傅,不就你那个事儿么,我这等好久等回话呢, 见一面儿然后怎么着啊?人家老杨非要给你送一盒糕点, 你看这大热天我还得过来送糕点!
    这才是正经为瞿连娣介绍的对象,以及厂里闲得无聊保媒拉纤的一群人,往各家乱蹿。
    瞿连娣说:“呦,真麻烦您了, 您给拿回去吧我也不要。”
    呵唷,然后这大热天太阳底下的场面,就燃起来了, 气氛就不太对。
    老蔡媳妇说:“我是听老杨说,上回再联系你就死活不露面了,你就没去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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