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儿子,对不住了啊,咱家又不走运。
    你妈妈没文凭没文化,在个破厂子混了二十多年不思进取毫无长进,终于下岗了,在你上高三的这一年。
    瞿嘉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气,对他老妈说:“没班儿上您就别去了,在家歇两天,我出去。”
    王贵生瞅着他俩的神情,很痛快地就替瞿连娣揭了那点儿不值钱的脸面自尊,全都抛在地上:“事已至此了,甭管好的坏的,先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别闷在家里闷出病、闷出变态来!麻溜儿的赶紧跳出去吧,越早越好!”
    机床厂为了分流这一大批中年下岗职工,近年已经搞起十多个第三产业小型单位,有成事的,也有破产的。只要有人愿意挑头,十几二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成立一个作坊,有自己的法人,申请到正规执照,哪怕你们这些人就在机床厂大门口支个早点摊子,卖糖油饼和炸糕,也算一个单位。
    这样就是有活儿干,有收入,不至流落社会成为街头的无业流民。
    王贵生大清早过来通知瞿连娣,就是他们厂子职工注册经营了一家早点副食铺子,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等都已办妥,店面就在厂门口附近,东大桥的大街上。
    瞿连娣每天骑着车上下班,骑进机床厂这道大铁门,走这条大街走了二十多年。
    每天傍晚下班,再骑车出那道门,路过街边的副食店,买几块点心,买盒豆腐。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副食店店员和街面上看自行车的大爷,都认识她这张脸。
    现在,她自己就要在这条街上坐店卖油饼了。
    瞿连娣看着瞿嘉,原本挺有主见的一人儿,关键时刻还需要她儿子批准。也需要有个人狠踹她一脚,彻底把她踹醒!
    那条街也是瞿嘉每天上学必经之路,就在朝阳一中学校附近。
    瞿嘉一摆头:妈您去吧。
    “骑车慢,让王叔叔开车捎您一段路?”瞿嘉又说。
    “那就不用。”瞿连娣终于笑出来,“他不就顺路过来说句话么。”
    “呵,我可以捎。”王贵生也一摆头,“捎你一段我还能‘顺路’!”
    呸!
    瞿连娣给王贵生翻了个白眼儿,别扯淡了让孩子笑话咱们……顺路顺路,赶紧走吧你。
    两位老家伙眉来眼去着,一路出了胡同口,走远了。
    瞿嘉一屁股坐在他家大院的门槛上。
    他啃光了鸡蛋饼,端着碗,一口一口地把粥喝干净,坐了很久……他眼前,就近在眼前,又是一个大坑,而且都绕不过去的,不想跳这坑也得跳了。
    瞿连娣终于正式“通知”他下岗了,出门找工作去了。
    岁月里无数的沟沟坎坎,生活中一切猝不及防的跌宕与波折,他以为他已经迈过去了,却不曾想,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就像墙内的循环,他永远仍是困在这堵叹息之墙里。他也努力了,已经很拼了,就是走不出去,怎么好像离那光明之处,就越走越远呢?……
    第81章 龃龉
    瞿嘉是在那个暑假, 重又开始密集的打工生活, 神龙见首不见尾, 周遥就都找不着这人了。
    每一个假期瞿嘉都特别忙。一个人每天到底有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时间, 能把每段时间都掰成几瓣来用,把一副身躯分身成三个人使唤……周遥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想念他的男孩儿。
    他自己也瞎忙了一阵, 市级的新闻时事竞赛, 他最终为学校拿了一个一等奖, 校领导挺高兴的。为时一个学期的校际辩论大赛,一轮一轮过关,他是辩论队队长, 又背稿又耍嘴皮子,实在不行就刷脸,最后战绩进了四强。这些比赛终于在暑假里结束了。
    在回忆的印象里,两人之间, 好像是从那时突然就拉远了。
    绝没有刻意疏远对方, 彼此都惦念着,就是太忙。
    即便是在学校里,他们两人的校园生活,除了踢球好像就很难发生交集, 忙得都不是一回事儿……
    校队再次集训,主力队员就换成高一进校的新生以及高二学生,周遥他们这拨队员, 已经算是老人儿,即将退出属于他们这一届的历史舞台,成为又一段江湖传说了。
    暑假期间,周遥就只打过两场校际间友谊比赛,还都是板凳替补。
    他坐板凳席,可并非教练不重视他或者瞧不上他。潘飞与周遥这两位神级替补,黑白双煞,就号称朝阳一中校队的超级“第十二人”和“第十三人”,不到关键时候还不放出来呢。
    周遥自己,能顶球队里的一个助理教练,指挥新进校的孩儿们进行三对三战术对抗,做赛前热身。
    “周遥,上吧。”教练一挥手臂,“就给你最后二十分钟。”
    场面混乱无序、比分僵持的时候,需要打地面渗透了,需要有人在中前场挑大梁组织配合的时候,周遥就上了。他上去就连续晃动过人,中路直接带球突破,被犯规便是前场的任意球——他赚的就是任意球。
    周遥往回遛达几步,整理球衫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红绳。
    抬头瞄了几眼,就凭借肉眼和他的经验,测一测人墙、门将与球门三者之间的位置角度,随即三步助跑,干脆利落地起脚。
    香蕉球。
    精致的弧线,炮弹般的速度,刁钻的角度。
    哗——圆月弯刀绕过人墙,球就进了。
    “啊——这也太轻松了了吧!”底下的人惊呼,“在场上散步踢着玩儿呢!”
    “知道那人谁吗?”旁边有人煞有介事,煽动气氛,“知道那是一中校队的谁吗?”
    认不清球衣号码的新生们都在打听,这帅哥是谁啊。
    “那是周遥啊!”老江湖们绘声绘色如数家珍,描述这段流传在校园内的关于足球少年的传说,“小巴乔,就是特别的牛逼。都没见过他踢定位球么?他的任意球命中率,比得上咱们学校篮球队的5米线罚球命中率了!踢仨他进俩,踢十个他能进七个!……”
    就是这么轻松和自信。
    周遥把双手举过头顶,很有范儿的,向看台上他的啦啦队和迷弟迷妹团鼓掌致意。
    然后抬起左腕,亲了脉搏间那根红绳。
    下场之后,潘飞削他脸一下:“啧,小巴乔,看把你丫牛得。”
    周遥一乐:“老巴乔了,老了,大腿上都有皱纹了,踢不动了!”
    他们俩人不同时上场,同时上就好像欺负低年级的小朋友。
    如今再出现在球场上,周遥已经非常成熟,淡定,场上无论“打架”还是“被打”,都轮不上他了,彻底退出“约架”的傻逼年代,那都是当年不懂事的年纪瞎闹。偶尔亮相,闪一下光茫,就晃瞎一群学弟学妹们的眼……
    友谊赛结束,意犹未尽,校队几个哥们儿还一起约了打球,打排球去。
    “瞿嘉今天又没来看你踢球?”潘飞跟周遥隔着排球网子,张开手准备拦网,顺便聊天,“好久没看见小嘉嘉了,我都有点儿想他了。”
    “我也想他了,”周遥脸就沉下去,“不知道找谁浪去了!”
    潘飞瞅他一眼……开玩笑呢?
    “瞿嘉,他,能找谁浪?”刘春雨站在扣球位,“就没,没见过他浪么。”
    “初中就一个校,这么多年,我没见过瞿嘉跟谁特别好!”潘飞张开手臂拦飞了一个球,让大春春去捡球,转过头继续聊,“当初他为什么拒绝我们班夏蓝?夏蓝多漂亮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傻帽么?”
    夏蓝多漂亮啊。
    全年级公认的漂亮、成熟、身条儿性感。
    瞿嘉傻帽么?也不傻。
    夏蓝再好看,有我好看么?
    周遥闷着头,叉着腰,心里也挺不爽的,挺不是滋味。
    他就没心思和他哥们儿打排球,一挥手,含糊地找个理由撤退,拎着球包扭头就走了。
    真的一个暑假都没怎么见人影儿。瞿嘉假若能用功念书发奋图强,拼高考成绩,为两人的前途未来努力上进,就算对得起这些年的坚持。
    然而瞿嘉这号人,一匹野马……周遥就不信,这人能是在家用功啃书做题呢。肯定不是。
    往家里打电话经常就无人接,呼了短讯永远不回复。周遥那时找过几个地方,甚至去到那个数学补习班侦察情况。最后,还是在晚上,去了豪车围堵娇客云集的“杰杰”。
    他好久没去那地方,因为瞿嘉都好久没去了。瞿嘉以前跟他亲密的时候,半威胁半认真地说过:不准你再去“杰杰”了,那儿变态多,好多人喜欢漂亮男孩儿,老子不高兴了,不许你再去。
    周遥仍穿着球衫,大裤衩,戴一顶棒球帽,与歌厅里来来往往的那一群浓妆艳抹妖男艳女就格格不入。别人都带妆,他带了一头汗,这嘈杂的地方好像已经属于若干年前的回忆了,他和瞿嘉确实都不该再来这里。
    “把水放那里边啊,”服务生与他擦肩而过,“里边,里边!……水呐,你搬过来没有?”
    周遥愣了一下,搬你个头啊?
    白小哥从吧台里抻出头,一看:“他不是送水的那个。”
    周遥这打扮,看着就像附近水站过来送饮水机桶装水的小工。
    “你找那谁呀?”白小哥对周遥笑一下,摆头示意,“他在呢,在唱歌呢。”
    周遥往那台上看了一眼,不高兴着呢,仍然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台上的人帅气依旧,两条大长腿很随意地相搭,拨弄着吉他琴弦……
    瞿嘉还是那副玩世不恭表情,一身糙货打扮,穿着黑色跨栏背心和黑色牛仔裤,声音带有微哑的沙砾感,偶尔对台下观众笑一下。就像周遥刚从哈尔滨回来,初次重逢时候的那样子。
    但周遥回来好久了。
    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瞿嘉极少还会穿成那样。那一刻恍惚了,仿佛时光倒流。
    你的味道,卷进那根烟。
    思念最后,吸进了肺。
    你的眼神,刻进我掌心。
    怕醒来后,痛掉了胃。
    有时想你,想到止不住。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瞿嘉就弹着吉他,歌词略颓废忧伤,唱的竟然就是周遥那一霎那的心声……老子想你想得都快废了!
    昏暗光线下,两人隔着不停挥舞手臂的观众人群,远远对视。
    周遥那时很确定,瞿嘉一眼就看见他了。
    他哪怕在脑袋上套个桶装水大罐子进来,瞿嘉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周遥后来在歌厅侧门,小巷子里,终于等到瞿嘉出来说句话。
    瞿嘉对他点个头:“待会儿还有一场,你找我干吗?”
    “还有一场?”周遥愣住了,“都几点了你不回家啊?”
    “忙。”瞿嘉已经在往回走,眼皮发沉心不在焉,“你还有事儿么?”
    “……”周遥犯愣,可能因为傍晚憋雨而感到胸闷,说话发喘,“嘉,我找你好几天了,怎么了啊?你问我有事没事?……你有事儿吗?你都干什么呢?!”
    瞿嘉顿住,看着他:“我没干什么,我来唱歌。”
    周遥小声道:“你来唱歌,你就跟我说一声,成么?我找你好久呼你你也不说去哪了。”
    瞿嘉说:“忙得没空照顾你,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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