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嘉也没再说废话,没什么怜香惜玉的,他们本就是一路人,从一条土沟里顽强成长起来的白菜秧子,在同一个泥潭里挣扎着出路,不用把夏蓝当成女生。
    他们小店这所谓的垃圾泔水车,也没那么糟糕肮脏,毕竟就是卖早餐小吃的店,垃圾就是面粉油糖的下脚料以及客人吃剩在桌上的东西。但是倾倒到垃圾桶里放一段,气味不可能清新好闻。瞿嘉身后就是一股子男生踢完球扒了球鞋爆出的臭汗脚和臭鞋味道。
    夏蓝把长发扎在脑后,皱着鼻子努力在屏息憋气,而瞿嘉已经站起来了,双脚站在脚蹬子上身体前倾,发力,走你。三轮板车也顺着他俩的力道往前一跃!
    车轱辘越过坡坎,泔水桶活蹦乱跳地一颠,“啪”甩出来不知是早上的糖油饼还是“蛤蟆吐蜜”的剩饭,可千万别是昨晚儿的麻辣烫啊,泼在夏蓝来不及抬头躲避的脸上……
    夏蓝吭了一声,抓起自己校服上衣擦。
    脸上,头发上,胸前。
    夏蓝紧闭着嘴唇,怕溅嘴里。
    瞿嘉一回头已经瞅见了,看着夏蓝擦,冷着脸下车了:“你骑吧,我在后面推。”
    “脚蹬子又要废在我脚下了,”夏蓝说,“我不会骑,这三轮车还没有两轮车好骑呢。”
    “你骑!你上去!”瞿嘉再次撸开袖子,提了一下永远半吊腰上的长裤,把夏蓝吼得坐上车座。两人今天要跟这辆泔水车拼了,拼了。
    眼瞅着夏蓝驾驶着那辆三轮车直撞胡同拐弯处最厚一堵墙而瞿嘉狂喊“歪了卧槽你忒么骑歪了要洒”“车要翻”,周遥是那时候扔下自行车,从远处跑过去,一把捞住就要侧翻的板车一侧挡板。
    这辆板车是改装过的“专业运送泔水一百年”的简易运输工具,后面并非一马平川,左侧右侧和后方都镶了铝合金挡板,一看就是车间工人的家庭作坊出品。即便这样,也要翻车了洒了。
    “啊——”夏蓝喊了一嗓子,奋力试图把车正过来,确实力不从心,车转弯时歪倒的惯性几乎甩她出去。
    “这边太沉,太沉,我撑着了!”周遥皱眉喊。
    “我撑,”瞿嘉说,“你起开。”
    “别跟我抢,”周瑶说,“把上面的桶移过去,往你那边,都掀到这边了我这太沉了。”
    瞿嘉扒住几个最沉的桶,往回拽,周遥吃力地扳住下沉侧翻的挡板,夏蓝拼命地正车……仨人合力把车抬回来了。
    大冷天的,疯狂地喘气,每个人都后心冒汗,口里不断呼出的白气掩盖了脸上的笑情绪。
    “我也不会骑三轮儿。”周遥一拍瞿嘉的后腰,轻声安慰一句,“瞿嘉你骑车,我帮你推,没问题。”
    周遥那天就直接把夏蓝支回店里,说,这活儿是我们男生干的,女生别干这个,你去厨房做烧饼去吧。
    夏蓝站在台阶上频频回头:“周遥你就没推过这车,你会吗?我都吃过一遍垃圾臭水了,你就别再吃了。”
    周遥也把外套一甩,直接扔上胡同墙头,对女生一挥手:你走吧,我能做。
    瞿嘉没有说话,一声不吭重新坐回车座,一路把泔水车骑去了二里地以外的倾倒处理厂。
    周遥就在后面埋头推车。他有劲儿,推车并不费力,卧槽,但这就不是有劲儿没劲儿的问题……他屏息屏得让自己快要窒息了,随时一个后滚翻就能滚出二里地之外。
    瞿嘉不断地回头看他。
    中途瞿嘉停下车,从兜里掏出一只半透明塑料袋。周遥憋着气说:“一气儿快走,你别停下啊!”
    瞿嘉就在塑料袋上掏了两个小孔,给周遥套到脑袋上了,然后笑了:“那俩眼儿是‘眼睛’,能看见吧?”
    “什么都看不见了。”周遥哭笑不得,“我不戴我不戴!”
    “护脸,你脸重要。”瞿嘉说,“你又不需要看路,跟着我往前走。”
    回来的路上,垃圾桶清空,这车就轻松好骑多了,气氛一下子就小清新了。周遥从处理厂旁边捡了一块油布,铺在板车后面,自己坐上去:“嘉嘉你拉着我走。”
    “你真不嫌脏?”瞿嘉回头看他,“拉泔水的,我再拉你啊?”
    “我身上已经脏了,我就这样儿了。”周遥撸开袖子,在胳膊肘内侧找到一块干净皮肤,擦过自己的腮帮子、脑门和嘴。
    瞿嘉蹬着三轮,迎着夕照一片余晖,走着,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突然亮开好嗓子。
    “妹妹你坐船头哦哦——哥哥我岸上走——”
    卧槽!
    卧槽!!
    周遥坐在板车后面狂笑,大歌星你快闭上嘴,不要发疯。
    “情哥哥,您给我换一首歌……”周遥撒个娇,回手一掌拍瞿嘉的后背,很想按一个暂停或者快进键,跳过这一首。
    瞿嘉昂首挺胸地蹬车,脸上是带一丝笑的,笑得有点儿浪,笑得豪放不羁,继续下一句。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嗓音穿透寒风,刺破了傍晚灰蓝色的夜色。声音在大街上飘出很远,好多人回头看这俩神经病。
    以前绝对不会唱这大俗歌,今天终于撕下最后一层廉价的矜持和骄傲,就有一种滚在泥潭里的酣畅淋漓感。这歌真他妈俗,俗得痛快。
    瞿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打量周遥全身上下。
    除了脸依旧很帅很英俊,周遥还有哪是能看的?
    周遥不爱穿校服,家里衣服多么,时髦衣服花样儿多的学生肯定都不穿校服。周遥那件羊绒衫看来是完蛋了,没法儿要了。灯芯绒裤子也是花的,全是脏油黑油。刚才有一桶可能翻了,全洒周遥身上,周遥就没吭声没说。就是昨晚儿卖的麻辣烫,成分相当于地沟油,恶心吧啦的……要是以前,周遥早就嗷嗷抱怨了,今天就默默地忍了没有吭声。
    最后一缕橘色阳光打在瞿嘉身上,映出侧脸上的平静,夕阳即刻收敛了全部光芒,隐入树梢。
    冬天天黑得就这么早,周围一下子就暗下去。
    瞿嘉把板车停回小店的后门,助跑几步蹿上墙头,帮周遥把外套够下来。
    俩人就站在小胡同暗处,瞿嘉看自己身上太脏,就没有走过去拉小手和摸小脸,就往胡同口一指:“周遥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周遥就觉着瞿嘉表情不太对劲:“……又怎么了?”
    “真的,你衣服都洗不出来了。”瞿嘉拎起黑色油布大围裙,“要是放洗衣机里,你们家洗衣机就都是臭鞋和地沟油的味儿。”
    “洗不出来就算了么,不要了。”周遥说。
    衣服远没有人重要。
    “听话,回家去。”瞿嘉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瞿嘉。”周遥茫然地叫了一句。
    “别让店里其他人都看出来了……就别再来了!”瞿嘉扭头甩了一句,“你就没理由每天到我妈店里,你还每天都来。”
    “我怎么不能来?”周遥心里憋很久了,想都不用想就爆发了,“夏蓝就应该来你这儿了?……你怎么不轰她走么。”
    “废话,她妈妈就在这店里烙饼呢你没看到吗?”瞿嘉站住脚,回头盯着这心思简单又分不出轻重的周遥。
    张蕙蓝跟瞿连娣一样的倒霉境遇,中年下岗女工,没文凭没工作了,不来这儿烙饼她又能干什么。
    “你妈在哪呢,你爸在哪?”瞿嘉甩开大步又走回来,“你们家俞老师俞教授是什么人?……周遥你应该窝在这店里吗!”
    寥寥几句就把周遥喷得愣在原地,都接不上。瞿嘉挺擅长斗嘴掐架,平时不在周遥身上发挥特长而已。
    “别让你妈看见这个,她不骂我是给我面子我都想抽自己。”瞿嘉走过来几乎贴上周遥胸口,双手像要捧起周遥的脸,也很想抱抱,很想安慰对方,却收了手没碰着。因为手太脏了,指甲缝里有黑油,不想用脏手碰周遥的脸。
    周遥胸口起伏,急了还是不擅长放狠话,但好像已经在大操场跑了个1500米,狂喘。
    瞿嘉对他态度忽冷忽热不冷不热,已经有一段时间,他都快习惯了,一路飞跑着一厢情愿地去追赶对方。
    今天几句狠话砸过来,原来还是没有习惯。他最受不了瞿嘉用这样口气跟他讲话,每一字都带棱带角戳在他眼里,让他双眼湿润疼痛。
    瞿嘉好像就在人生的这个重要十字路口上,突然生硬地踩了一脚刹车,调转方向往回走了,而且就是要甩他下车了。
    后门屋里灯光一闪,门开了。
    瞿连娣突然走出来,也急急慌慌得,手里拎个塑料食品袋:“遥遥啊?什么时候来的,跟阿姨进去吗?”
    周遥一动没动,咬住嘴角极力维持情绪,非常委屈,而瞿嘉把脸扭向一边。两个男孩儿用拉锯的眼神扯出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吵架绝不吵给妈妈看。
    “我下午做的肉烧饼,特好吃,给你留的。”瞿连娣本来奔着周遥去的,脚下突然来个生硬的90度转弯,把烧饼塞给瞿嘉了。
    “给遥遥吃啊,你给。”瞿连娣用眼神示意她儿子,去啊,给遥遥吃,擦着手忙忙叨叨地又走回去了,“外面多冷,说完话就进来啊别在外面傻站……”
    瞿连娣戴了一个挽头发的头巾,花颜色,恰到好处把发际线和两鬓一堆白发遮住了。“窗口老街坊们眼睛都盯着头巾看,都夸我这时髦,跟打网球球星发型似的,谁看出来我没染头发啊?”瞿连娣跟店里几个老姐们儿显摆。张蕙蓝都笑话她,“就你最美!”
    但她儿子知道她好久没时间染发了,可别把那风骚的花头巾摘下来。
    周遥跟他瞿阿姨也很熟悉了,也看得到从花头巾边缘冒出来的白发。
    瞿嘉小心翼翼捏着食品袋的边角,把烧饼递给周遥:“我妈做的,给你的,吃。”
    “嘉嘉,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想跟你吵架或者给你惹麻烦。”周遥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眼眶突然就红了,“我没夏蓝那样儿的那么能干,她能帮你妈妈开店做烧饼做麻辣烫,我就不会做,对吧?她能帮你推车,我不是你们一条胡同出来的不是你们机床厂附小的我就不配推这辆车了,是吗?那我……我为你做别的事,成吗?”
    瞿嘉有一刻都陷入怔忡,眼神是悸动的,心是急速下坠的,很想抱住周遥,想用什么柔软的能表达情谊的东西堵住周遥的嘴。
    “我就是不想让你落下了,我还是想带着你往前走,很快就期末考试,还有明年高考,要是可能的话我真的想替你去考试!我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你就稍微用个脑子把答案都背下来,你只要每次人到场了,试卷上写上你的大名!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会在这里,我不会走开。
    “但是,我就是觉着,最近几个月突然间的,好像我怎么做就都不对了,你就开始嫌我烦……我也不理解你到底想要什么,瞿嘉,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能满意?”
    不,遥遥。
    瞿嘉摇头,不是这样的。
    怎么可能对你不满意。周遥你就是人太好,你人太傻。
    永远都能做到完美,挑不出毛病。你是个单纯、幼稚又热血的大傻子!
    瞿嘉拉过周遥的手,握着,手上黑泥和油花立刻也沾了周遥满手。
    他用力磨搓周遥的手指,很用力,猛地拽起周遥的手,扳开五根指头:“周遥你看你手……你手就不擅长干这个,你的手应该和你爸你妈的手都一样的,手指修长,指甲整整齐齐的,将来也像你爸那样儿,描工程图打电脑键盘的手,你在这里跟我摊煎饼玩儿么?……周遥,你脑子有毛病了吗?
    “我必须在这儿待着,你忒么以为我愿意?……我妈都四十多了,我能让她去拉那辆泔水车吗!”
    瞿嘉回头指着那扇后门,指着瞿连娣消失在门内的背影:“你以为这是在玩儿么周遥?不是。这已经是命了。”
    对于瞿嘉而言,他的少年时代,上苍对他毫无体恤和怜悯。这一切都是对他肉体上的磨砺和惩罚,心理上的折磨与考验,动荡和挫折就没有尽头,他就落在激流中的浅滩上找不到方向了。
    周遥还是撑不住情绪,发抖而哽咽了。
    他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过那些动感情的话,撒娇耍赖很常有,真正的告白也极少。瞿嘉也极少会说这样戳心的话。
    不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吊着一盏孤灯,微弱的光芒在两人眼前摇晃。有人就像老胡同里那盏孤灯,从十多年前就已在那里,一直立在那里没挪过位置。
    “我为你好,周遥。”瞿嘉冷冷地说。
    “为我好个屁!”周遥也突然爆发,固执的,执着的,“你少来这套,我不听,你就嫌我碍事吗?”
    “你就是特别碍事,你赶紧滚蛋!”瞿嘉回头就扔过来一句,像砍了一砖头。
    “……”
    周遥愣住,眼圈爆红,嘴唇紧闭。
    瞿嘉也愣住了。
    他刚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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