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入秋, 空旷的马场上萧风掠过,扬起细密的草屑。鹤庆公主脸色难看的伸手拂去腰间沾住的草屑, 如此两三次, 确定身上再无草屑后, 方松了口气,转而又笑着看向慕听筠。
    “公仪夫人可会骑马?”
    “北霁国与席罗国民风不同,因而妾身并不会骑马。”你们席罗国多彪悍,女子都是行事作风堪比男子的美女蛇,哪似她们北霁国女子,伶俐知礼。慕听筠暗暗道,这鹤庆公主约莫觉得自己笑得很亲和,但对于打小就跟宝和公主接触过的她来说,这笑容都虚伪的很。
    不过正如慕听筠所料,鹤庆公主出现在这儿并非巧合,顿了顿后,她说:“你们北霁国有句话是,相遇是缘,既如此,不如本公主教你骑马吧。”
    “哪里能让公主尊贵之躯教妾身骑马?折煞妾身了。”慕听筠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之色。
    “不必介怀,本宫就是喜欢教人骑马,来人啊,牵一匹温驯的母马来。”
    在他国皇家马场指使奴仆,还枉顾一品夫人的意愿,不管其身份有多尊贵,在旁人看来,都不合时宜且越俎代庖。
    于是听见鹤庆公主的吩咐后,周围躬身站着的马奴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这夙京城,谁人不知公仪宰相的夫人不仅是宰相大人的心尖人,还是太后和皇上都护着的人,更不提其母家背景,若是她有闪失,那他们必定没命了。
    鹤庆公主满目怒火的看着僵直不动的仆人,指着她身边的侍卫道:“你,去牵一匹马来。”
    说完,她昂着下巴扫视了眼众人,嗤笑道:“怎么?本宫还使不动你们这些低贱的下人?暂且不提本宫是堂堂公主,往后也是要做你们北霁皇妃的,甚至可能更高,你们今日这般对待本宫,哪日就不怕本宫使人剁碎了你们喂狗?!”
    众人敢怒不敢言,头低得更深了,往后的事情他们不知,但眼下他们可不敢有丝毫得罪宰相夫人。
    鹤庆公主气笑了,她咬牙瞪着低眉顺眼的慕听筠,暗下决心让她‘好好’学会骑马。
    慕听筠心底悲叹,肯定有阴谋啊。不过她现在倒不着急,相信在看到鹤庆公主时,就已经有护卫去寻夫子了。只是在夫子还未到的时候,她是接招还是不接招呢......
    “本公主只是教你骑马,又非将你扔进油锅里炸,夫人莫不是不识好歹?”鹤庆公主已有不耐,她身后的侍卫也露出虎视眈眈的神情。
    慕听筠噎住,似笑非笑道:“妾身岂敢,那就劳烦公主了。”教吧教吧,等会儿夫子来了,瞧你还能这般狂妄么。对于自家夫子,她一直很相信他的能力。
    很快,马奴牵了一匹马过来,看着确是性格温顺的母马。慕听筠暗暗仔细瞧了瞧,判断从其上摔下来可能会受伤的程度,稍稍在心底比划了下后,她脸色有些泛白,这个鹤庆公主若真是打着让她摔下马的主意,那真是丧心病狂了。
    她什么时候招惹上这位公主了?还是说她天生不招公主待见?刚消停一个宝和公主,又来了个鹤庆公主,慕听筠认真反思几息,无奈放弃。
    眼下也没其他办法,毕竟鹤庆公主打的名号是‘教’她骑马。咬了咬牙,她在青稚的扶持下摇摇晃晃的坐上马背,母马刚动了动,她就心慌的险些没稳住端庄的仪态。
    令她安慰的是,有两个护卫不声不响的牵马骑上,准备护在她身后。
    鹤庆公主不屑的瞧了眼那两个护卫,挥手让侍卫又牵来一匹马,利落的翻身上马,挺直腰身后对慕听筠说:“夫人,在我们席罗国,骑马大半靠自己摸索,其余就是靠观察,这位夫人请吧。”说着,她抬手在慕听筠的马后抽了一鞭子。
    刹那间,不仅是慕听筠白了面色,她的护卫和婢女们也都是脸色一变。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几个暗卫迅速跟上去,身后两个骑马的护卫也紧跟其后。
    鹤庆公主缓缓沉了面色,她并非娇养公主,也习过武,那暗卫的速度是她身边人都做不到,能有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保护的,岂能是哥哥口中简简单单的大臣夫人。
    她心一跳,挥手招来侍卫,轻声问:“北霁国宰相公仪疏岚是何来历?”
    被召唤侍卫头垂得很低,略一思索后说:“公仪疏岚乃是南平公仪家嫡长子。
    “那宰相夫人呢?”鹤庆公主心底隐隐有了个猜测。
    侍卫头更低了,“据传宰相夫人是宁国公府嫡幼女,北霁国太后亲妹。”
    鹤庆公主嘴角僵硬,眼角不自觉抽搐,握着马鞭的手指骨毕现。这与她查到的信息完全相悖,事到如今,不用想便知,此事是哥哥故意为之。
    至于原因,呵,席罗国女子亦可为国主。可是她分明自愿前来和亲了!
    她很确信的是,她身边有属于哥哥的细作,方才侍卫跟上,自己也驱马朝慕听筠消失的方向追去。
    此时宽阔的场地上,几位没参与狩猎的大臣分桌而坐。公仪疏岚神色疏淡有礼,幽深的黑眸流转间晦涩难辨,有大臣主动与他交谈,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色。
    大臣们休憩的地方周围有青木栅栏围住,上挂皮毛云草叶,颇有粗犷豪放的色彩。公仪疏岚饮了两杯酒,薄唇水润,斜斜的靠坐在雪色皮毛软垫上,深眸半掩,俊美的面上似温和似冷漠,两种神情水火不容却又如此理所当然。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搭话,更有甚至紧紧凝视着年轻的宰相看,暗叹南方水土当真滋养美人。
    忽然,一婢女模样的人走近公仪疏岚,刚露出手心里的信物,还不待周围大臣们看清何物,就见公仪宰相倏地坐直,瞳孔紧缩,竟然也不朝上位宣德帝告退,起身大步离开。
    “公仪宰相这是要去哪儿,怎的也不去与陛下说一声。”
    “怕是出了大事,你没见他脸色瞧着都不好了。”
    “莫不是席罗国反悔了?还是北地又要战了?”
    一众大臣对于公仪疏岚‘无礼’离开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纷纷竭尽脑汁想些可能发生的国家大事。
    而公仪疏岚现在满脑子想的,并非是战事或是政务,而是那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人欺负了,有无委屈。只想到慕听筠眼泪巴巴的可怜样儿,他下巴一紧,眼神更为阴沉,步子也迈得越发大了。身后的久泽不得不随之加快步伐。
    慕听筠发髻早已散乱,她死死咬牙,抑制住几欲冲破喉咙的尖叫,但双瞳早已溢出了水渍。她夹紧马腹,伏在马背上,心里拼命默喊公仪疏岚的名字。
    感受到马速仿佛换了鞋,慕听筠费劲抬起头往后看,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几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可避免的感受到委屈。
    只是她还没想到如何在暗卫的帮助下摆脱受惊的马,又见从林子里蹿出几个蒙面人挡住暗卫,两厢很快厮杀起来。
    慕听筠凝噎,眸光瞥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她刚想呼救,就随着马蹄交替奔跑的速度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她张了张嘴,果断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在已经不远处的水潭上。
    她怕水,但此时恐怕由不得她再有选择了。
    第65章 安抚
    公仪疏岚还没行到马场, 迎面而来一护卫,见他就跪地请罪:“属下失职, 夫人她落水了!”
    “人呢?”公仪疏岚脸色更加阴沉, 咬牙挤出两个字。
    “已经被婢女救上岸, 眼下还在河边。”
    慕听筠裹着披风, 脸埋在膝盖间不住发抖, 湿漉漉的墨发凌乱不堪,胡乱贴在身上, 任由墨芜如何安抚也闷不吭声,不愿起身,就这般僵持着。
    蓦然被人扯进怀里, 她禁不住惊喘,瞧清楚来人后,嫣唇动了动, 却是什么也没说, 扑进他怀里放声哭出来。
    她呜呜咽咽的哭,哭得狠了像是气都没喘过来,一阵阵的抽噎。公仪疏岚怕她背过气跟着心惊肉跳,如乌云遮面的俊颜压抑着浓重的怒气,眼眸里掠过红光和狰狞之色。
    “乖啊, 不哭了,眼睛会疼的。”公仪疏岚轻声哄她, 宽厚的手掌不住安抚在她单薄的脊背, 眼神晦暗凶狠。
    这是他头一次看她哭成这样, 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和委屈。心尖钝痛到麻木,公仪疏岚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耶律严则面上,深黑瞳孔中的杀意如出笼猛兽直袭上他。
    耶律严则皱眉,被恍能化形的杀气逼退两步。他小觑了北霁国这位年轻的宰相,以及他对夫人的在意,据说他在北霁国君面前很受重,原本计划好的英雄救美成了好似他欺负了这位郡主夫人,而始作俑者鹤庆公主却不知所踪,他暗骂一声,哪里不知他是被妹妹反过来算计了。
    他身旁的使臣也想到这点,与耶律严则交换个眼神后快步走上前,躬身道:“王子路过此处,本想救下被疯马所困的宰相夫人,但夫人并未……”
    公仪疏岚眸光凌厉,他抱起缩在他怀里哽咽的小姑娘,薄唇轻启:“滚。”
    使臣肃然抬头,不敢置信只是一国宰相,竟然堂而皇之的对王子使者出言不逊。
    “公仪宰相如此态度,不得不让鄙人想向贵国国君讨一个说法。”使臣紧逼一步,想借此将事情推到他头上换取更多利益。
    然他注定要失望,公仪疏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扯了扯唇角冷声道:“请便。”
    使臣在原地愣了几息,忍不住发了个寒战,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北霁国宰相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人……
    公仪疏岚一路疾走进小院,听闻暗卫来报的慕听诩和慕听策守在院门前,一见埋在妹夫颈项里轻颤的妹妹,顿时怒火攻心。
    “太医已经到了,三弟在这守着,我去求见皇上。”压着怒火说完,慕听诩扶着腰间重剑,脚步不停的往行宫方向走去。
    慕听策眼睛酸涩,小妹在内室换衣服他不好进去,只能在外间来回踱步,直将前来看诊的徐太医转的眼晕。
    内室,慕听筠扒在他怀里任由他怎么哄劝都不愿下来,双手死死的攥着他的衣襟,满脸的慌乱惊恐,一连串泪珠从她的水眸里汩汩流出。公仪疏岚耐着性子哄,怕她受伤不敢再拉扯,只能扯开被子将她裹得严实,精壮的手臂紧紧环住。
    她越是不愿从他怀里出来,公仪疏岚越是想将那些胆敢算计她的人都杀了,翻涌的杀意几乎染红他的双眸,换了几次呼吸才勉勉抑住。
    好容易将人哄睡,公仪疏岚手不停的替她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裙,小心掩上锦被后,才让默默流泪的墨芜出去请太医进来。
    等得快打盹的徐太医提着药箱疾步走进没事,装作没看见宰相大人衣襟前的满是泪渍,坐在床边准备扶脉。
    只是,他看着眼前紧拽着宰相衣袖的纤纤玉手犯了难,这怎么扶脉?
    公仪疏岚也发觉,他微微蹙眉,额而舒展。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冷光的短匕,他利索的划破了衣袖。
    徐太医眼睛抽了抽,再次装作没看见身着官服的宰相竟然袖内藏匕首。
    不过而后的这一幕,让他老脸都红了三分。
    只见平日里看着冷漠寡情的公仪宰相捧着紧攥布料不松的玉手,垂首不住轻啄,偶尔说几句温柔小意的情话,其中的绵绵情意使人禁不住侧目感叹。
    如此一刻后,慕听筠的手慢慢放松下来,被男人如珠如宝的放在掌心后动作轻柔的放平在床铺上。
    徐太医莫名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覆上绸帕细心诊脉。
    诊完脉,徐太医被青雉领到隔间写方子,慕听策撇了几眼睡得正熟的小妹,跟着徐太医去了。
    “受惊?忽然落马自然会受惊,徐太医为何要强调这点?”
    徐太医叹息,“突然受惊和,与长期害怕的事物接触的反映是不一样的,夫人就属于后一种,唉说了你也不懂,行了,老夫亲自去看着煮安定情绪的药,不过最好还是能问清楚夫人的所思所虑。”
    慕听策想了想,转头就冲向正房,一句话不说的将公仪疏岚拉出内室,把徐太医的话重复了一遍。
    “多谢舅兄。”沉吟片刻,公仪疏岚有礼拱手示意,又回内室陪慕听筠了。
    耶律严则领着使臣进入行宫见着宣德帝时,赫然瞧见垂眸的慕听诩立在台阶下。他额角倏地抽痛,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耶律王子,朕本以为你们是带着和平的诚意而来。”霍柏霖轻描淡写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耶律严则变了神色。
    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席罗国王宫,并非他们角逐王位的战场,这里的确是拖垮对手的机会,却也可能埋葬自身。
    慕听诩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的脸上,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笑意。方才他进宫,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并未直言小妹的委屈,而是提到若是小妹令皇上难做,就遣人送她回宰相府。
    自然,霍柏霖还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特地又派了两个医女过去,并郑重道言会给小姨母一个公道。
    听他这样说,慕听诩表面平静,内心却极为满意。若是现在将小妹送回去,难说城里会不会传道些乌七八糟的留言,借机震慑席罗国来使,也能让其他人瞧瞧,小妹圣眷加身,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算计的。
    等耶律王子被宣德帝不动声色间羞辱一番后,慕听诩才状似刚刚想起有要事在身,请罪告退。
    他回去后,先去看了小妹,慕听筠还未醒,而公仪疏岚守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她的,一手翻看棋策,室内氛围安逸平和,似乎容不下其他人。慕听诩站在门边看着她们,眼底是藏不住的愉悦和欣慰,一炷香过后才放轻脚步缓缓离开。
    慕听筠一睡就睡了许久,晚间是礼部为席罗国设置的晚宴,眼看要到了时辰,公仪疏岚还未离开,久安只好小心的请了两次,好在最后公仪疏岚动了动,到屏风后换服饰。
    他离开前在慕听筠额头上亲了亲,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宠溺,“乖乖睡,为夫去给你报仇。”踏出正室后,面对慕听筠的温情尽敛,取而代之的是冷冽气息。
    宽朗草地上,无数火把照亮了周围,气氛渐渐在觥筹交错间热闹起来,也有胆大的武臣端着酒盏来找公仪疏岚喝酒。那些不屑于武臣为伍的文臣原以为他们高雅淡漠的宰相大人会推拒,谁知两厢交谈甚欢,推杯交盏得好不热烈。
    虽说宰相大人唇边笑意很淡,但眼毒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那些武臣并非敷衍。
    难道与文臣相比,公仪宰相更亲近武臣?这个发现让在场的文臣整个人都不好了,有些大臣傻乎乎的瞪着公仪疏岚,一脸费解。
    宰相他不是文职右迁的吗?为何对他们却这般冷淡?
    “本官有一事,希望能拜托各位。”公仪疏岚噙笑道,态度更为平和。
    被俊美男子笑容晃花眼的武臣们回过神,忙应道:“大人尽管说,下官等必定竭尽全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诸位当知,后日是两国比武之日。”
    “是。”
    “没错,下官知晓。”
    “俺就等着那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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