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笑,“不要了,你们自己攒好。年初一早上你学旧年那样,帮我同阿爸阿妈讲身体健康,收到的利是我分给你们。”
    “好啊!”
    经过三支进口药膏的滋养治疗,大妹的疤痕肉眼可见淡色了许多,少了几分张狂的狰狞。
    过年的时候,从香港回乡下过年的大姨丈带回来了第四支药膏。
    年初二那晚,大人们暗里观察大妹的脸蛋,悄声议论。
    阿姨:“看看程愿那张脸蛋,肥肥白白又白里透红,那疤痕太碍眼了,早日将它剔走就好。”
    阿妈:“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尤其刚刚拆纱布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看,看一眼抽心一次。”
    阿爸:“托赖姐夫帮忙带药膏回来,每次都要你亲自送去关口,麻烦你了。”
    他端起杯向大姨丈敬酒。
    大姨丈客气地把杯回敬,说:“毕竟那么贵,托其他人带我不放心,万一遇上识货的人,分分钟有去无还,无必要为了方便而冒这些险。反正两步路的功夫,不麻烦。”
    小舅研究着那支细细长长的药膏,满腔不可思议:“没想到鬼佬的东西这么好使。”
    大姨丈:“日本仔的东西也很好使,喇叭牌和胃仙u,都是日本仔的。”
    阿姨:“是啊,不单止药,电器方面日本仔也很厉害,乐声索尼还有珍宝,远近驰名。我们有些行家,起名特意向他们靠拢,叫个什么乐宝,索声,听上去像日本货的,沾光啊。”
    扯得有些远,小舅把话题掰回来:“不过一千多一支,真不便宜,细细溜溜的,能用多久?”
    四支药膏花掉四千多,将近普通人的四个月工资了。
    阿爸笑笑,“无办法,努力赚钱咯。这个社会很现实,不帮程愿把脸修好,真怕她以后会老吃亏。”
    话似无奈,但他的语气有着微微的骄傲与从容。
    正正因为赚了钱,负担得起,才有资格感叹这种“无奈”。
    不知道上辈子没有在年幼时处理过伤疤,疤痕一直异常明显的大妹,会遭遇过什么撑持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程心猜测,那“什么”多半不是太愉快的经历。正如阿爸所讲,社会现实,脸不够端正很难不是一种不幸。
    不然整容业怎么会壮大起来。
    眼见药膏有效,程心当然希望大妹能长期使用下去,而实现这点的惟一条件就是阿爸继续赚钱——偏偏这又是最没谱的。
    依上辈子的家境状况推断,阿爸九成九会再次遇到事业问题。程心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过完年,桂江就出事了。
    桂江当初是由三个包工头带着自己的施工队伍组建成建筑公司,专门帮甲方起屋起厂起高楼。近三年,他们和一家叫祥平的房产公司合作,负责帮祥平在北苑投得的一大片土地上按规划起别墅。
    祥平也是由几个股东合份的公司,当中一个大股东是省城的某银行。
    背靠银行这座大金山大银金,祥平在业界声名不俗。所以桂江与它签订合作协议时,同意先垫付六个月的工程款,之后分批收取。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蒸蒸日上,奈何去年年尾出台新政策,严禁银行入股商业投资。
    祥平背后的银行不得已立即撤股,靠山没了,祥平其他股东跟风撤资,短短数月,一家有名有姓的房产公司几乎变成空壳。
    而桂江在年后才收到消息,匆匆赶去找祥平讨工程款时,祥平已经奄奄一息,破罐子破摔地双手一摊,没钱。
    桂江连生气埋怨怒骂都不敢,毕竟祥平原来的股东都有些头脸,比恶,老实巴叉的桂江不一定比得过人。况且万一连祥平这艘烂船的三分钉都给轰走了,那就真的没人来给这摊巨大的苏州屎埋单了。
    桂江好声好气拉着祥平商量,麻烦给条生路,祥平压桂江的工程款,桂江何尝不是压供应商的材料货款?
    祥平不支付工程款,桂江掏空自己也还不起供应商的货款啊,到时又不知要害死几家人了。
    左谈右谈,没日没夜,祥平也是够了累了,于是一锤子提出:反正祥平没心思再办下去了,而别墅还在,那桂江有本事就拿去卖吧,卖出去的别墅销售款直接抵消工程款,抵到够为止,行不行?
    不行就一拍两散!
    桂江傻了。
    妈的!做建筑这么多年,公司里面几乎个个都地盘佬出身,大老粗,叫他们闭着眼起间屋出来,没难度,但叫他们洗干净手上脚上的工地泥水,改头换脸去卖屋?卖当时市价动辄几十万的别墅??
    莫讲话桂江并非专业的房产销售公司,毫无经验,就算是专业的,也怕有滞销的时候啊!
    要知道那个年代,有钱人流行自己买地自建房,跟他们讲物业管理,讲小区规范,住外型一模一样毫无个性的别墅?
    省省吧!
    观念上,有钱人始终认为买地做地主更过瘾。
    而祥平当初投地,纯粹就是人傻钱多,根本没计划过如何在短期内将别墅卖光。反正他们原先有钱,那就慢慢卖,卖个三五七年,拖得起。
    可桂江不一样,目前这惨况,他们巴不得只花三五七个星期就将别墅全部卖清,兑现成一叠叠真金白银来抵消所有工程款项。
    桂江头大了。
    这2.0版的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要命!
    阿妈知道这大麻烦后,问阿爸有什么打算。
    阿爸表示:“公司决定将别墅接过来卖。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妈好笑了,“你们一群起屋的,学人家卖屋?你以为卖白菜?就算卖白菜,街市里面也有生意好和生意不好的。”
    阿爸:“这是唯一的办法,顶硬上。”
    阿妈:“怎么会是唯一的办法?程伟,你可以退股的,你当初入股的是起屋,不是卖屋。他们爱卖白菜,就让他们卖个够,你退股好了,不跟他们玩!”
    “你开玩笑?当这是打麻将吗?话不打就不打?”
    “有什么不行的,当初卢亮可以转让股份,你也转让好了,没人接就退。”
    “公司现在这种情况,其他股东怎么可能接手股份,也不会有人敢进来的。”
    “找大股东去退!”
    “不行,卢亮偷吃采购款项的事,几个大股东都维护我,现在他们有事了,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做不出来。”
    “你是不是傻?卢亮的事摆明与你无关,如果他们敢赖你,我一定会叫阿芝帮你请律师!他们自己负担损失,是本份来的,你当是恩赐?”
    阿妈追着阿爸在屋里转,非要说服他退股为止。
    阿爸不肯同意,烦不胜烦,两人的对话声变成争吵声,越来越大。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不要对我指手划脚!”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们手头上的钱都是别人的,你安心用别人的钱去冒险吗?现在退股了,把钱要回来,该还给谁还给谁,至少我们不会负债!你知道阿芝工厂,多少供应商因为伍世坤跑路的事而上门追收货款,他们也急用钱的!”
    “讲到好像只有你们娘家借了钱一样,我大哥二哥和阿家就没有给我钱吗!我不是单单用你娘家的钱的!怎么不见我大哥二哥追着我要我退股?就你在我耳边啰啰嗦嗦!”
    阿爸朝阿妈怒吼,阿妈被吓住了,生生愣了好几秒。回过神后,阿爸依旧凶神恶煞的模样惹得阿妈心窝一酸,眼眶发热,委屈巴巴地指控:“死程伟……这么大声闹我……呜……”
    阿妈哭了,哭了出声,嘤嘤啼啼,气喘抽搐。
    阿爸当场没脾气了,像烧红的铁块倏的扔进冰池里,“滋”一声,火灭了,连烟都没。
    无措了半分钟,阿爸上前伸臂,将阿妈拥入怀中。
    “我不是想凶你……我想你安静些而已……”他长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如果我现在退股,就是百分百输。如果不退,和大家撑到底,至少有五十五十的机会可以赢。我们没有人在发白日梦,人人都在想很实际的事情,就是怎样卖出那些别墅,懂吗?我们没有人在偷懒,在怨天尤人。大家正在拼命,我跑了,我就是懦夫。而且我想拼,拼了还是输,那我认命,下半世做牛做马也会将钱还清。”
    他顺了顺在怀里抽搐的阿妈的背,沉声道:“我就不信,我下半世真的做牛做马的命。”
    他俩口子在客厅吵架,程心让大妹小妹躲到二楼避战,自己则藏在楼梯里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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