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父很欢喜欣慰,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接过妻儿的行李,领他们去湾仔。
    第一次去香港的郭宰兴奋难耐,每走一步都四处张望,怕会错过什么似的,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了。
    坐地铁的时候,他既想找个位置坐,又想体验体验站着握扶手的摇曳感,心思忙不过来。
    同时的,他又相当注意,不随地扔垃圾,上落楼梯靠右边,说话也刻意压低声音。
    到了湾仔,郭父将他们安排入住一家可以遥望维港一角的宾馆。
    郭宰不解:“阿爸,为什么不回家?”
    郭父轻抚他的头顶,笑道:“家里在搞大扫除,到处乌烟瘴气,等阿爸收拾好了再领你们去。”
    郭母不放心:“你一个人能大扫除吗?我们来这么早,就是想帮你在年廿八洗邋遢的。”
    郭父频频摇头,“不行不行,你们来一趟已经够辛苦了,先留在宾馆好好休息。”
    郭宰认为父亲疼爱自己与母亲,舍不得他们一到步就做粗重工夫,加上宾馆房间的窗外景色非常新鲜,心里便特别满足幸福。
    1997年没有年卅,只有年廿九,那一天下午郭父将妻儿带到湾仔跑马地一幢并不新正的楼宇内,按响了a座8楼c的门铃。
    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郭宰又不解了,这既然是阿爸的家,怎么不用钥匙开门?
    屋里来开门的又会是谁,开门后第一眼见到的会是什么?
    登登登登,谜底隆重揭晓中……
    来开门的是个穿睡衣懒懒散散的女人,头发黑白参半,脸上的皱纹有如旅游节目《大江南北》里出现过的广西梯田。
    骤眼看,以为她是阿爸请来的工人。
    而屋内的环境,坦白讲,比乡下的家差多了——40来方,小,矮,挤逼,局闷。
    但好歹是自己的家,郭宰没有因此失望。
    门关上后,郭父指指女人,对郭母介绍:“这位是兰姐。”
    郭母随和地叫了声:“兰姐。”
    郭父向郭宰示意,郭宰跟着叫:“兰姨。”
    郭父接着说:“兰姐是我在香港的……相好。”
    郭宰愣了愣,不太肯定“相好”的意思,抬头看阿妈,却见阿妈整个人魂飞魄散了。
    郭父对郭母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自说自话:“当年我来香港,多亏兰姐收留我,担保我。你们来香港了,以后就在这里落脚,我们会一起住。兰姐后生时受过伤,脚不太方便需要照顾,所以我会和她睡一个房间,至于家头细务和喜帖铺的生意要你们帮手打理。”
    郭宰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弄明白了“兰姐”并非阿爸请来的工人。
    他下意识看向兰姐,心想,对啊,哪有工人会用嫌弃甚至鄙视的冷眼看待雇主的妻儿?
    她面相很凶,嘴角两边往下沉,发现郭宰在看自己,她一眼瞪回去,吓得郭宰马上收回视线。
    转过神的郭母当即追问郭父这是几个意思,郭父把话重复一遍,这个除夕夜便彻底闹翻了。
    郭母哭得惨烈,指着郭父撕喉控诉:“我十八岁嫁给你,没怨过你老,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将来带我来香港享福!现在香港来了,你不叫我享福,反而叫我做阿四,服侍你和这个……老女人?去喜帖铺打工,听你们使唤?!郭胜,你有没有良心!”
    郭父气急败坏:“我老?我娶你时才廿八岁!还有什么叫做阿四?我们不给你饭吃,不给你地方住吗!全屋人,就你最后生年轻,不过家务而已,你不做,难道叫兰姐做,反过来服侍你?抑或叫宰仔做啊?!”
    郭母一手拽过郭宰,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我这辈子只会照顾自己的丈夫与儿子!不会照顾其他外人!更何况她这个外人,是和我老公睡一个房间的女人!”
    郭父:“苏媚,你能不能成熟点?兰姐是我恩人,不是外人!当年如果无她,我早就死了!我回乡下娶你,供养你和宰仔在乡下的生活,你以为那些钱怎样来的?全都是兰姐辛辛苦苦攒回来的!你看看这个屋,在跑马地值几百万,你以为谁出钱买的?是兰姐!而且为了给你名份,兰姐没有和我在香港注册结婚。苏媚,你在乡下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要你照顾我和兰姐下半世,有什么不行?你就不能当作报恩?!”
    郭母:“你去死吧郭胜!有多远死多远!”
    郭父去拉郭宰,“宰仔,阿爸几时待薄过你?你自小就吃好用好住好,全部都是阿爸和兰姐给你的。兰姐不能生孩子,没儿没女,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她,知道吗?”
    “你神经病!”郭母将郭宰一手抢回去,“这是我生的儿子,长大后只会孝顺我!她算什么?认她做阿嫲都嫌老!”
    “你讲什么?!死八婆!”
    原本坐在沙发看电视,完全事不关已置身事外的兰姐忽然暴怒,凶神恶煞地跳起来指着郭母叫嚣:“我忍够你了!再敢讲我半句坏话,一刀劈死你!”
    郭母被她突如其来的凶狠吓倒,连忙拉着郭宰往后躲。
    郭父低声下气安抚兰姐,和平日在乡下哄郭母的样子如出一辙。
    郭母看得怒火攻心,抽着儿子的衣领就走。
    郭父追出去,俩人在街上拉拉扯扯。
    郭父警告:“别吵了!这里是香港,万一有人报警就麻烦了,你是不是想去差馆过年!”
    初到香港的郭母又被吓了吓,半推半就地随郭父回了宾馆。
    郭父坐在床头,点了根烟,抽了一半后缓缓道:“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我打算让你和宰仔直接留在香港,不要再回乡下了。”
    根本未曾平伏心情的郭母此时瞪大了眼,“你要我们逾期居留?”
    “嗯。”
    这犯法的事,郭父“嗯”得风轻云淡。
    他说:“宰仔出世的时候我只有香港的居留权,并不是永久居民,我担心走正常程序的话未必会批。兰姐有朋友在政府当差,收到风声,话回归之后政府会有特赦,特许香港境内的你们拿身份。所以你们索性留在这里,不要再走。”
    郭母失笑,走到郭父面前厉声质问:“为了让我和宰仔留在香港服侍你们,你们竟然教我们犯法?你知道逾期居留代表什么?代表我和宰仔要在香港过偷偷摸摸的日子,见不得光!被查出的话会遭遣返,可能一世都不能再来香港了!”
    郭父冷笑:“那又怎样?你以为我没试过偷偷摸摸过日子的滋味?同我比起来,你们不知几幸福了!只要好好留在家里,跟紧我,不会有人查你们的!等特赦一出,我们就解脱了。不然的话,万一回归之后政府颁布新令,将你们卡死在内地,想再来定居就难了!”
    郭母:“那你有没有想过,宰仔小学未毕业的。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里等特赦,那特赦之前是不是不读书了?!”
    郭父:“他都上六年级了,毕业不就是再读一个学期吗?一个学期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留在香港了,什么好的教育享受不到?!”
    郭父郭母又争执起来,天黑齐时,郭父要郭母郭宰回去跑马地和兰姐吃团年饭,郭母死活不同意,郭父气冲冲地走了,扔下俩母子在宾馆。
    年廿九的除夕夜,郭母倒在宾馆的床上嚎哭。
    “宰仔,你看看你阿爸,为了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骗我们来香港,怂恿我们犯法,还将我们扔在这里!你阿爸根本不爱我们,他娶我,他生你,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与那个女人的下半生有人服侍照顾!他当我们是工人!他对我们的好,是假的,是装的,是债来的,通通要还!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受这种罪!我嫁给谁不是嫁,为什么要嫁给他!”
    整整一个通宵,从大年廿九到大年初一,从鼠年到牛年,郭母没有停过对郭父的指控与谩骂。
    宾馆的窗户依稀可见远处维港的夜色,隐约也能听见远处人群倒数过年的欢笑声,开着的电视机里全是大呼小叫的“恭喜发财!牛年快乐!”
    耳熟能详的贺年歌一首接一首,气氛浓郁高涨。
    郭宰记得,去年同样气氛的时候,程愿程意和孖仔欢欢喜喜地到他家派贵人,刚回乡下过年的父亲在房间内休息,母亲则在厨房准备除夕夜必吃的油角年糕。
    而今年,只有他与母亲留在陌生的宾馆里,彻底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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