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警察朝他伸手。
    郭宰垂下眼帘,望着地面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警察接过展开,拿出手电筒照着看。
    另一个警察上下打量郭宰。
    有来往的市民经过时放缓脚步,目光停在郭宰的脸上探究。
    郭宰僵硬地站着,原本有点冷,现在浑身一阵寒一阵热。
    查纸的警察拉拉肩上的对讲机,低声问了几句。一会,对讲机回应,警察才看看郭宰,将纸递还给他,“走吧。”
    郭宰接过后道了声谢,急步离去。
    回到同福楼a座8楼c,推开门静悄悄走进屋内。
    本来昏暗的客厅骤然灯光四起,伴随兰姐的指骂声:“三更半夜滚去哪?临近年尾,知不知会有入室爆窃?万一有人尾随你入屋,我岂不凶多吉少?!累人累物累街坊!你呀!教好你儿子,我没本事教!”
    讲到最后,郭宰才听出郭父也在,抬眼,见郭父扶着兰姐说:“得得,我教他,你快去睡。”
    兰姐兜口兜脸说:“他不回来我能睡得着?鬼知道他会不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你检查好门窗才进房!”
    “好好。”
    将女人恭送回房,郭父出来责问儿子:“你也是的,明知兰姐不喜欢你去夜街,你就不能听话?再者你在外面野到凌晨才回来,明天能起早去开铺吗?以后不要去夜街,不然没收家门匙!”
    话毕,郭父将客厅的灯熄灭,回房间去了。
    郭宰眨眨眼,刚才的明亮与出现过的人和声仿佛幻象,转瞬全部消失,恢复最初的一室昏暗。
    他取衣服简单冲个凉,再回房间躺床上发怔。
    床太短,装不下他日渐成长的身躯,惟有屈起双膝,得过且过。
    手搭额头,斜眼望着窗外的半截夜空。今夜无星无云,无风无声,他难以平静,心一片糟乱。
    记起那年开春,程心硬闯他家安抚他,他趴她身上哭,哭累了睡,她的体温透过不薄不厚的衣服传至他身上,属于她的气味与心跳至今无忘,那是他那段日子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也是他最混乱彷徨的时候最清晰明确的存在。
    拉拉身上的被子,恐怕盖上二层三层,都没有当日的效果。
    闭眼回想刚才与她的通话,心有不甘的郁气又蹭蹭往头顶冒。
    他所以为的事,她每一样都解释得合合理理,合理到没有半分情味,好比公事公办,又推得一干二净。
    从未想过程心会给他这一面。
    一直以来,她给他的感觉不是在乎就是着紧。
    不会忘记在他失魂落魄时,陪伴他,听他发泄嚎哭,没有半分嘲笑,给他送吃送喝的她。尤其在他消失整整一年后,她生气,威逼他不许再失踪,并制定时间要求他保持联络。
    天知道那时候他有多害怕她会忘了他,但她没有,而且给了他一种被她霸道地拴在身边看着管着的安全感。
    这短短几年发生了许多变化,阿爷阿爸阿妈变了,居留权官司的结果更是变了好几次,然而程心对他没变,她比明文规定的完善法律还要坚毅牢固。
    至今他走了将近四年,人生去向浮浮沉沉没个准,她却没有放弃过他。
    今晚的电话里他所唤的两声“老婆仔”,比他小时候所叫的任何一声都要认真与确信。
    可他坦露心声之际,她说只是朋友。
    当年阿爷对他说:“我太老了,照顾不了你,只会是你的负累,你去跟阿爸吧。”
    阿妈对他说:“跟你阿爸留在香港会更加好,跟我只会累你受苦。”
    阿爸对他说:“无兰姐就无现在的一切,多亏她你才能在香港有吃有住。”
    每个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又在乎过他根本不介意阿爷老,也不介意随阿妈挨苦,更不稀罕兰姐的一切。
    真正是负累的那个人,是他。
    如今程心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这解释比阿爷阿妈他们的强多了,可听得他最意外,最难受。
    难受到,好比原本有点点亲密的俩人,一下子成为生分的陌路人。
    他又孑然一身,被人所弃,失去所有了。
    郭宰在床上辗转,心躁得不行,脸上湿了。
    在床上睁着双眼,呆呆躺到窗外的天色由漆黑变成泛白,郭宰越来越懊恼。
    程心说他幼稚,他不想承认,可他用大吵大闹和砸电话验证了他果真幼稚。
    他太愤怒了,这几年受的气憋着憋着,全被程心一通电话逼了出来。
    她肯定生他气,他昨晚就应该马上打电话回去道歉,不该犹豫。
    说不定道歉之后,过两年再表白,她能接受呢。
    可转念想起她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否定与划清界线,压根不像要接受,郭宰的心脏就抽着抽着发痛,咽不下气。
    小时候挨她打,让她道歉,她死活不,现在轮到他,他也不会道歉的!
    郭宰足足两个月没联系程心,不打电话也不上网。
    农历新年与情人节在他巨大的怨念中来临又结束,比普通日子更无趣,沉郁。
    但他有一股作恶的痛快。
    假如程心因为他的失联而焦急,那急疯她好了!
    假如她不急,他也没什么理由联系她了。
    又半个月后,郭宰依然没有收到程心往跑马地打电话的风声,他焦急了。
    怕且这一回程心不是急疯,是气疯。
    那他要不要先认输,给她打电话?
    郭宰开始动摇。
    三月连续一段日子都是阴雨绵绵,好不容易来个晴天。
    喜兰印刷铺内,郭父接了个电话,对郭宰说:“根叔叫你过去。搞定马上回来,有货送去铜罗湾。”
    郭宰“哦”了声,出去了。
    他坐巴士去金钟,在法援署外与一班人集合。
    根叔塞给他一个写有标语的示威牌与宣传单,叮嘱:“记住口号!到时有多大声叫多大声!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欺负的!”
    郭宰直接将宣传单塞进裤袋。
    过完年没多久,上诉庭驳回了法援署帮他们递交的司法复核申请,特区政府发表声明希望败诉人士和平离港,暂时不会强行遣返。
    败诉人士为此不断示威。
    人数攒够了,他们从法援署出发,沿金钟道游/行至终审法院,一路高呼口号:特区政府冷血无情!拆散家人分隔两地!强行欺压弱势群体!我们誓不罢休不走只留!
    郭宰举着示威牌随人群挪动,一声不哼。
    到了长江花园,示威人士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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