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昂一生两百余年,一直都是靠着抓鬼炼丹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延续寿命,难得碰到个还未长成的半妖,便想着如狗儿一般养在身边,不让他饿死,让他吸天地灵气长大,等到他成人之际,再夺其妖力,将他寿命悉数吞下,至少可保自己一百年不衰。
    于是阿武跟着他,不人不畜地生活着,学会了用石头布下简单的阵法,在那人捉到小鬼炼丹,或者是碰到其他的修道者道行不如他,抓起来将其寿命过渡自己时布下的阵法,他都记在心上。
    那人养了阿武十年,不,应该说是锁在身边十年,他从来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总是吃这人嘴里剩下的东西。骆昂啃了不要的骨头阿武抓来吞下,骆昂吃了丢下的馒头阿武抓来果腹,骆昂尝试着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妖力,却又总觉得可以再等一等,等久了之后,再吞下去就会更补。
    直至一日,骆昂碰上了钟留,两人一触即发,骆昂被钟留缠上,而被骆昂用石头困在阵法中的阿武趁着这个时间破开阵法,从此逃离了第二个将他困住的牢笼。
    他一路奔跑,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知要去人烟处,他长年跪在骆昂身边已忘了人究竟该如此走路,双手双足着地,滚得满身都是污泥。
    终于有一日,他跟着几个乞丐到了京都。
    饿,但他能忍,困,他不敢睡,他总觉得骆昂就在周围某处,只要等他稍微松懈下来,就会抓住他,拉回去再不拖沓,直接炼丹。
    阿武这十年来什么也不会,他甚至如同残废一般趴在地上缩在角落吃着客栈旁边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
    他不挪开地方,一直都待在那客栈的旁边,时间久了就连客栈老板都认得他,他躲开骆昂足足三个月,天气转凉,忽降大雪,客栈老板将一件旧了的棉袄丢在了他的身上,还给了他两个热馒头。
    阿武还没来得及穿上棉袄东西就被一旁的乞丐抢了,大家都是在这条街上行乞,偏偏阿武什么也不懂,人家丢了铜币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何用,他过了十年狗的生活,只知吃喝,不知买卖。
    于是他的铜币总是被其他乞丐拿走,此刻的棉袄与两个热馒头,乞丐们也要抢来过冬,于他们而言,只知客栈旁有个残废、傻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寒冬。
    于是他们拽着阿武身上的棉袄,阿武反抗,甚至咬伤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后十多个乞丐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即便棉袄与馒头已经被他们抢走,他们还不罢休。
    “残废!还敢咬人!跟狗一样!”
    他想要反抗,却抽身不得,甚至手骨被人踩断,他也不发一声。
    然后他便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贵人,一个被穿着华贵的男人抱在怀中的小孩儿,刚满三岁,才会说话,一头软发扎着两个辫子,身上穿着精致的粉袄,看见十几个乞丐欺负一个残疾人,便道:“啊!爹爹,爹爹,可怜!”
    抱她的男人是她爹,正是曲昌之子曲谙,亦是户部侍郎,看见有人斗殴立刻差下人制止,曲谙抱着说话还不利索的曲小荷走到了阿武跟前,阿武抬头向上看,一片片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而曲小荷对他露出的笑脸,被他藏在心底,奉若神明。
    曲谙是聪明人,看出了他不一般,救了他之后就让他在府中做事,他只会跪行,不会直行,便要人教他直行,教他如何吃饭,教他穿衣,甚至教他习武,把他留在曲小荷的身边。
    阿武入府一个月,收拾整洁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时,曲小荷立刻认出了他,问他:“你叫什么啊?”
    当时他已忘了说话,只从嘴里低低发出类似示弱的犬声:“啊呜……”
    “阿武啊!”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红绳道:“奶娘教我编花结,你会吗?”
    他会,他会编桃花结,可曲小荷不会,曲小荷的奶娘也不会,所以他藏着掖着就是不教,他怕教会了曲小荷之后,就再也没用了,没用的人都会被丢弃的,他以前就是这样被青楼里的女人丢弃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两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渐活得像一个人,曲家无人问他的真实来历,曲谙从不让他低声下气,曲小荷对他越来越依赖,甚至拉着他的手说:“阿武是我的家人啊。”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来了两年多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一定会保护曲小荷,耗尽这一生一世也要保护她,他记得骆昂施过的法,哪怕耗到最后他灰飞烟灭,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脸。
    临近小镇外围,只剩下几座房屋他就能离开人烟,不过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鼻子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张嘴喘气。
    他的手指狰狞地绷着,痛苦地在墙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小镇,一路往空旷的田野里狂奔,他要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双腿一软,这一倒地彻底卸力,再也起不来了。
    阵法奏效为七七四十九日时,酉时一到,曲小荷的寿命一过,便是阵法自行启动的时候,他还剩下几十年的岁月,统统作为寿命过给曲小荷。
    只要无人打搅,无人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桃花结解开,这阵法便可成。
    两者生,他一年换一日,但只要换了寿命,他身死形灭,曲小荷便得了几十年的寿命,未来的日子夏家会待他如亲生女儿,她远离京都,不再回那受难之地,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先前落地的鲜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萤光,如草间萤火虫般轻飘飘地飞舞。
    镇中巷子里飞出了粉色萤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纷纷称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诉瞧见了众人围在巷子周边,又看见那血液凝成的萤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阵法奏效。
    她顺着萤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过去,便见荷花池那边的草丛里发出微弱光芒,萤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消散,再也没能凝聚成一颗宝石。
    她看见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浑身浴血,一张年轻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干净的地方,阿武还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动一些血水从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诉见他已经被黑气缠绕,与先前阵法奏效时大不相同,此时他已毫无半点生机,却偏偏嘴角挂着笑,露出獠牙,些微狰狞。
    “多谢……无常大人、成全。”阿武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姜青诉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无常,居然会成全这人间换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炼,将来必成大器,为了将死之人,这又何苦……”姜青诉慢慢蹲在他身边,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开,看见阿武的眼神逐渐涣散,姜青诉不忍道:“曲家已无一人在世,纵使她活着,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会……她会忘记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深,姜青诉看见他的四肢逐渐退化成了兽形,崩坏了衣服:“她会快乐的……”
    她会忘记一切,忘记曲家,忘记京都,忘记她叫曲小荷,也会忘记一个不过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诉见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个孩子,她见他疼得颤抖,拼命昂着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然后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势不动,身体逐渐软了下来,粉色的萤光骤然消散,一阵凉风从荷塘另一头吹来,吹过阿武的发丝微微摇摆。
    这一阵风,将阿武的魂魄吹离身体,姜青诉慢慢起身,轻叹一口气,将头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浅灰色的魂魄便如烟一般飞入了她的簪子里。
    她得回去找单邪算账,问他这算什么!
    第76章 半妖结:十八
    安静许久的沈长释对面做坐着个阴气沉沉的黑无常, 他怕,所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明显,半垂着头, 隔一会儿再朝对面看过去。
    直至他看见街道另一头黑无常背后的方向奔跑过来的姜青诉, 于是眼眸一亮,沈长释闭着嘴说不出话, 再朝单邪看过去,单邪显然察觉到姜青诉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客栈,走到桌边端起单邪面前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等气喘过来, 立刻就问:“单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长释一听这口气不对,不是来和好的,这是来吵架的, 于是端着凳子挪到一边,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时钟留能在,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怕。
    单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松开,结界再度布下,沈长释猛地抬头朝四周看过去, 这回好了,没人知道他们俩吵架, 除了自己……
    单邪慢慢抬头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这么问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阵法的用处, 不早与我说,是为了看我如何对待此事, 中间我犹疑两次,你又劝我公证,既要公证,你怎么不给我公证?藏着掖着,也算个男人?!”姜青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拍将沈长释的魂都差点儿给拍散了。
    单邪道:“我是有考验你之意,我知你在处理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案子上能够秉持公道,按规矩办事,可我不确定你在面对与你相关之人,甚至对方是个孩子时,是否也能做到无私。”
    “所以你就瞒着不说?”姜青诉见对方承认,心中不悦。
    “事实证明,白大人做不到无私。”单邪嘴唇微微一动:“我亦做不到。”
    姜青诉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无私,面对故人无从下手,我亦做不到无私,任由你一路错下去最后再给予惩罚,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却几次三番用言语左右你的想法。”单邪慢慢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站时姜青诉立刻要改为抬头看他。
    “起初在阴阳册上我见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当真能秉公处理,便说明你已与人间划开,真正成为地府、十方殿的白无常,足够资格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办事。”单邪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忍、犹疑,失了我对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还想一再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诉,你究竟能明白我几分苦心?”
    姜青诉彻底怔在原地,她原以为单邪知晓阿武的阵法用意,此番行为是要看她出丑,不信任她,等着她最后失败,再加以数落,加上一句:你不够格。
    所以她羞愧,她难过,她愤怒,羞愧自己之前对他动心,主动亲吻,难过自己果然不够狠心,犹豫不决,愤怒自己的一腔热情换得对方静坐看戏。
    到头来,反倒是错怪了单邪的一片苦心?
    “那……那你……”姜青诉的脑子嗡嗡直响,她看着单邪的眼,心口发闷,却又不断狂跳:“那你任由阿武的阵法奏效,不管他用人间阵法换命改生死簿,又是为何?”
    他既有自己黑无常的底线,这么多年从未破过例,更想姜青诉也与他一样,只一心一意为地府办事,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底线,以阿武的魂魄,换曲小荷一命?
    “因为你气我。”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青诉,他眉心微皱,眼中已有悔意,他不该答应阿武,可私心一旦长出,又如何能轻易收住。
    “我本想带你去地府,却不想被你带到了人间。”单邪说完这话,一挥衣袖,周围的结界散了,便说明他不想再谈此事。
    姜青诉彻底懵了,她楞在原地,只傻傻地看着单邪的背影,直至客栈外头有人急匆匆地闯入,这一处的安静才被打破。
    钟留喘着气,最后几乎是趴跪在了姜青诉的跟前,他一口水都来不及喝,指着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沈长释道:“沈、沈哥,给我一杯水。”
    沈长释没回神,还沉静在方才结界里,这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架中,那对话中的信息量……
    钟留见沈长释没有举动,于是自己手脚并用爬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下之后顺了口气才往凳子上一坐,抬头看向姜青诉,叹了口气:“白大人,我可没迟吧?”
    姜青诉愣了愣:“迟什么?”
    “您不是给我一日,让我查清楚吗?”钟留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找到骆昂了,十个时辰没闭眼,也没歇着,终于找到他才将阿武的事儿问清楚了。那阿武原是他从青楼里买来的,本想养在身边养肥了宰了补道行寿命的,谁知道让阿武给跑了,他将阿武养在身边十年,阿武的那点儿本事,恐怕都是跟着他学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朝单邪看了一眼,道:“哦……”
    “哦?”钟留朝沈长释看去,有些不解,又回头来问:“哦的意思是……您要如何处置阿武啊?”
    姜青诉对他道:“一切都结束了。”
    钟留问:“那我跑这一趟……”
    “你杀了骆昂吗?”姜青诉扯开话题。
    钟留摇头:“没杀成,我力气不足,让他跑了,又问到这些话,赶着回来告诉您呢。”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头发,没再出声,钟留越发得不明白了,于是走到沈长释身边,跟他挤着一条凳子问:“沈哥,我不在这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案子怎么就结了?曲小荷的魂魄收到了?”
    沈长释没开口说话,钟留戳了一下他的嘴角,发现他嘴巴张不开,就知道是被无常大人给封了。
    姜青诉也瞧见了,方才的尴尬气氛,她又听单邪的一番表心意,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本来是受气的那个,不知为何,现在感觉反倒成了她欺负人了。
    姜青诉为了缓解这气氛,主动与单邪说话:“你……你封沈嘴啦?”
    啧,这找的是什么话?
    要道歉便道歉,自己做的不够,还怪别人隐瞒,最后还是自己受罪,现在想要找个由头缓和关系,居然还找的这么生硬。
    结果单邪单指一挥,将沈长释嘴上的封印给解了,转身朝客栈外头走去,姜青诉瞧见了,一时进退两难,抬了抬脚又犹豫不决,直至对方在视线中消失,才忍不住跟了过去。
    钟留见两人古怪,于是问沈长释:“无常大人和白大人又怎么了?”
    沈长释一怔,对着钟留道:“无常大人居然知道白大人的名字。”
    “这有什么稀奇的?白大人是大昭女相,之前听戏的时候不还有人贬她来着的吗?走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知道呢。”
    沈长释摇头,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不!你不明白!无常大人从来都没记得过历任白大人的名字,上一任白大人跟了他两百多年,他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钟留不解:“这……代表什么?”
    沈长释伸手抚着心口:“乖乖,这是要变天啊……”
    姜青诉跟着单邪一路往外走,她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
    这个时辰,镇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只有几家门前挂着还未燃尽的烛灯,烛灯外头罩着灯罩,光芒暗淡。
    直至单邪走到一处停下,姜青诉才止了脚步。
    “白大人跟着我做什么?”单邪回头问她,眉心微皱,显然不悦。
    姜青诉伸手勾着衣摆一角道:“路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见单邪脸色更加不悦,姜青诉啧了一声,声音放低,微微垂眸道:“我来求和。”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几步,等走到对方跟前了才说:“我心思转得快,总觉得自己不会猜错,这次是我冲动了,我当着阿武和沈的面与你争吵给你难堪,是我不对。”
    单邪脸色稍微好了些:“你不怪我隐瞒你?刻意试探?”
    “你这句也是试探。”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试探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来求和,有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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