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巴掌下去,他的手掌正好遮住了她的嘴巴和下巴,只露出熊小时的上半张脸。
    就这么扫了一眼,他的眼神突然顿住,皱着眉凑过去,仔细研究起来。
    胡瑶觉得这里没她的事儿了,正打算悄悄撤退,驴脸冷不丁跳起来,把熊小时的照片纸一折叠,也不顾愣在旁边的胡瑶,拿着纸撒腿跑出去,看见田桃闺蜜的那个圆脸女检察官,一把把她拦住,抖着那张纸:“你看!”
    “看什么?”
    “你看这像谁?”
    圆脸女检察官正忙着,一看是熊小时的照片,随口就敷衍他:“老吕,你琢磨了好几个月了都没琢磨出她像谁,你突然来问我,我哪能知道。”
    ”哎呀,”驴脸不放手,强调说,“你看她的上半张脸,你看她的眼睛!”
    正好科长背着手从走廊路过,看到他的两个手下,也不动声色探着脑袋看了一眼。
    别说,这一眼看过去,他也觉得挺眼熟。
    他严肃地“嗯”了一声,皱着眉开口:“这不是那个、那个、谭……”
    看着科长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驴脸马上配合,大力点头:“对,就是她!”
    ……
    路边,谭芷戴了副银边眼镜站在伞下,即使现在暴雨倾盆、她的半个肩头已经被雨打湿,她的姿态依旧完美得无法挑剔,妆容精致无瑕,一套昂贵的西装笔挺服帖地穿在身上,连两只挽起的袖口都没有丝毫的褶皱,隐隐带着种令人高不可攀的冰冷的距离感。
    看着熊小时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皱起眉:“怎么又在哭?”
    熊小时意识到她又哭了,赶紧一吸鼻子,胡乱把眼泪抹干净。
    但她抹着眼泪,对上谭芷的眼睛,却第一次没有马上躲闪得把视线移开。
    她抿抿嘴唇,问她:“当年,你把小爷爷是主犯的证据交上去,你后悔过吗?”
    谭芷看了看她,转过身:“跟我来。”
    谭芷的办公室在泰格律所的高层,有独立的休息室。
    她拿出新的毛巾给她擦头发,又从衣柜找了套宽松的运动服让她换上,态度十分自在。
    熊小时默默接受着她的安排,努力掩饰起自己的局促。
    看熊小时收拾好,谭芷倒了杯热的蜂蜜水,放到熊小时面前的茶几上:“当年那个案子,你听说了多少?”
    “只听说了大概。”
    毕竟事情涉及其中的人是她的妈妈,其他亲人即使谈起来,多少也会记得避着她。
    但就是因为他们对她特殊的态度,熊小时对这件事反而更加敏感、更加关注。
    谭芷撩了撩头发,坐到她的对面。
    年近五十的人,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被时光侵蚀的痕迹,时光留下的,只有她一举一动间成熟优雅的韵味。
    “那个案子,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案,只是一个诈骗案,涉案的也只有两个人,所以到最后,案子唯一的争执点,就是主犯到底是谁,是我的当事人崔先生,还是你的小爷爷熊敬声。当时两方说法不一,如果双方都按自己的说法坚持下去,由于证据不足,最后判决下来,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刑罚相同。但那个时候,我找到了熊敬声才是主谋的证据,所以我提交了证据,最终,熊敬声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崔先生被判三年。”
    “你问我有没有后悔?”
    谭芷从容坦荡:“我一没有伪造证据、说出的是事实,二维护了我当事人的利益、履行了我作为辩护律师的职责。既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要后悔?”
    看着熊小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温情。
    “其实,那个案子,就算我没有提交最后的那份证据,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爸那边的亲戚不会因为我的无情而对我冷眼相看,我的当事人也会因为他没有被判成主犯而感激我,皆大欢喜。这一点,在我做出选择前,我就很清楚了,但我还是交了证据。”
    她微扬着脖子,露出修长漂亮的颈部,坚定地徐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做刑辩律师,痛苦、纠结、疲惫、心酸,当然了。毕竟,只有傻子和勇者才会选择那样一条路。我不傻,也不够勇敢,所以我离开了。但在大悟刑事的那几年,依旧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环,我当年做出的正确的选择,时至今日,依旧弥足珍贵。”
    ……
    “说起谭芷,距离上次跟她打交道,那都多少年了?”
    检察院里的几个人已经聚到一起,围着一个茶几嗑起了瓜子。
    科长回忆着念叨,“那会儿,谭芷可是大悟刑事的一个顶梁柱,做着他们主任的得意门生,锋芒毕露,同辈的律师,没几个能比得上她。搞得我们科的检察官一听说嫌疑人的代理律师是谭芷,马上就能泄掉一半的劲儿。”
    “可她现在不是在泰格律师做非诉吗?到底为什么不继续在刑事了?”
    胡瑶好奇:“他们都传,说谭芷是因为一直赢一直赢,突然输了一个案子受不了才离开刑事诉讼的。”
    “放屁!!!”
    “呸,”驴脸吐出一个瓜子壳,大手一挥,“谭芷会怕输?!!!”
    “吕、吕检,你怎么这么激动啊?”
    “谭芷是我女神,不行啊?”
    驴脸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但紧接着,他整了整歪掉的衣领,昂首挺胸。
    “那她到底为什么不做刑事了?”
    “不知道,都是快二十年的事儿了,我到哪儿知道去。”
    “她不是你女神吗?”
    “是女神怎么了?”
    驴脸理直气壮:“她做刑辩律师我觉得她厉害、我支持她,做非诉我也觉得她厉害、我也支持她,只要是她的选择,不管什么理由,我都支持,没必要刨根问底全弄明白!”
    眼看驴脸的气势就要把胡瑶压得瑟瑟发抖,一直默默吃着瓜子的圆脸女检察官,头也不抬的插了句嘴:“我知道啊。”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脸上。
    “干嘛这么看着我,“她抬起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田桃是谭芷的助理,谭芷辞职的那天,田桃到我家哭了一个晚上。”
    “其实谭芷离职的原因,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她慢悠悠地张口:“人间不值得。”
    驴脸:???
    胡瑶:???
    科长:???
    她大概地把当年的那个案子描述了一遍。
    驴脸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按我记忆,”她接着说,“田桃说,谭芷的原话是,这事他妈太操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上这种事了。正好对面泰格非诉开海外分部,向她抛了橄榄枝,机会千载难逢,不接白不接,搞不好会更加适合她。”
    驴脸默默嗑完了一颗瓜子,沉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完后,他站起来,拍拍手心的瓜子壳渣,斜眼看了圆脸女检察官一眼:
    ”我的女神怎么可能说脏话。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沙发小天使是 友人a!
    第97章
    116
    虽然熊小时也告诉过自己她没有错, 但不管她揪着胸口默默地告诉自己多少遍,都没有谭芷的一句话更让她安心。
    谭芷说,选择了真相是她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那就一定没错。
    她做对了。
    熊小时如释重负, 捧着手里的还微微烫着的蜂蜜水喝了一口。
    心口的那股因为强烈不安的寒冷终于消散了, 指尖的战栗也慢慢停了下来。
    她太害怕自己会后悔了。
    她缺少的,就是这一句肯定的支撑。
    “至于我和你父亲的事, 你现在也大了, 就跟你说一说。”
    谭芷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回过头。
    “虽然不能说我们的分开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 但说到底, 这个案子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她粗略地说了说案子发生后的事,并没有谈什么感情, 也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当时,我认为泰格律所递来的机会非常难得,我不想放弃, 所以我接受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并不算错。唯一的问题是,我一去就要待五年,能回来的时间屈指可数,家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所以在和你爸谈了以后,我们就决定了离婚。并不是感情破裂,只是因为他尊重了我的选择。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到了现在,我也非常地感谢和尊重他。而我出国是替律所开拓海外市场,在那个时候,这种工作完全就是荒野求生,我根本就不可能带着你,因此也把你留了下来。”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熊小时对父母的分开早就不在意了。
    六七十年代的人,结婚早,她妈谭芷和她爸熊路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基础,算是家里面有人互相认识、被他们介绍撮合成的。刚结婚没多久,谭芷就怀孕生下了她,算起来,生她时候,谭芷的年纪跟现在的熊小时差不了多少。
    但很快,谭芷和熊路两个人的不同就表现了出来。
    谭芷铆足了劲儿在事业上拼搏,熊路却吊儿郎当想着能糊口饭就行。
    一个做律师,每天为了案子不停奔波,一个玩木雕,灵感来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不出来,没灵感的时候就随便吃吃睡睡混日子。
    虽然都不是会吵架的人,对家庭也都愿意付出,但共同语言实在也没有,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二十多年过去,她爸回了老家,还是每天乐呵呵地混日子,谭芷却已经成为了顶尖的非诉律师,出个行都有一堆人接送。
    熊小时觉得,这两种活法其实都很好,每个人追求不一样,没有什么哪个活的比哪个好的说法,但他们的确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反正在一起两个人都不开心,分开其实也挺好。
    她甚至都很佩服谭芷当年果决的魄力。
    那个年代,愿意放弃已经稳固的刑辩律师生活、出国从头开始新的领域,为了追求事业能决定舍弃家庭,哪一个都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但对于谭芷的离开,熊小时还是有一个巨大的心结。
    那个心结从六岁开始,埋在她心里很多很多年,随着她的成长,如杂草般疯狂蔓延生长,如鲠在喉,以至于之前,她甚至都不敢直视谭芷的眼睛,怕一望着她,就忍不住问出来:
    “是不是因为我的通感症太麻烦,所以你才丢下了我?”
    即使那个时候,她只有六岁,她也知道,她跟其他的孩子差别很大。
    她太麻烦了。
    不能正常地识字算数,总是说出一些别人根本听不懂的“绿色加白色是红色”的奇怪的话,连听到味道奇怪的声音都不能好好地掩饰住,被妈妈带去工作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她的助理田桃,却因为她的声音是种非常酸的柠檬味而无法忍受地捂着耳朵哭出声,直到田桃买到一种特别甜的巧克力给她吃,她才不再捂耳朵。
    谭芷本来就因为工作而焦头烂额地忙着,她这种麻烦的女儿,肯定让她非常讨厌了吧。所以,她毫不在意地离开,彻彻底底地丢下她,丢下这个大麻烦。
    从谭芷离开的那天起,熊小时的自我厌恶就不受控制地蔓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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