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爵说道:“她未必喜欢我。”
    话虽如此,唐伯爵心想,她应该对我有些好感。
    “长征不是一天就走完的,你得走出第一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老人家慷慨激昂,“‘这世上的东西,你不去搬它,它就不动,比如这张桌子,我不搬它,它就不走’。”
    唐伯爵:“我觉得时机未到,我的敌人太强大了,我怕敌人伤害她。”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这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一切反动派的逻辑。帝国主义绝不肯放下屠刀,他们也绝不成佛,直至灭亡。但是我们人民的逻辑是——”老人家双手握拳,站在石磨上胡乱飞舞,像和风车决斗的唐吉坷德: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俄国人民革命胜利是遵循了这个逻辑,我们也要遵循,帝国主义忘我之心不死,我们要斗争到底。”
    老太爷身体不好,兴奋过后猛烈咳嗽起来,唐伯爵从自己保温杯里倒了一杯枸杞水,喂给老人家喝了,决定不告诉他苏维埃早就解体,俄国革命最终还是失败了。
    老太爷简直是个语录复读机,话语和爱情不沾边,却又神奇的打动了唐伯爵,在理智和情感的天平面前,渐渐偏向了后者。
    天边出现一丝微光,粉丝豆腐馅包子摆了两个蒸笼,老太爷不知何时起床了,拿着一本潮湿发霉的旧书来到厨房,随手撕了几页纸,用火柴引燃,烧水蒸包子。
    火苗舔舐着纸张,纸有些潮湿,面对火苗的热情,不得已勉强配合着燃烧,升起一股青烟。
    正在擀包子皮的唐伯爵不禁咳呛了几声,老父亲看见陌生人,立刻抽了一根粗长的柴火问道:“你是谁?你来我家厨房干什么?娃啊,快广播村民来抓反革/命特务!”
    他浑然不记得昨天还给唐伯爵做过勇敢追求爱情的思想工作。
    “爹,是自己人。”老村长解释过无数遍,“村里来了考古队——就是挖古墓、破四旧的老师学生,不是什么特务。爹可别再疑神疑鬼的了,把柴火放下,怪吓人的。”
    “原来是破四旧的同志。‘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老太爷扔了粗柴火,撕了几页纸张,重新引火烧水:
    “这位同志,别怪我多疑,谁叫你长了一张好看的特务脸呢,‘我们绝不可能因为胜利,而对帝国主义放松警惕,谁要是放松警惕性,谁就要在政治上解除武装,使自己处于被动地位……’”
    老村长替父亲道歉,“我爹就是这样,老糊涂了,一有外人进村,他就要追问到底,不过他也做过好事。上次那帮盗墓贼冒充考古队进村,就是爹不停的唠叨我检查他们的证件和介绍信,要组织上确定身份,吓跑了盗墓贼,要不然,那些古墓早被盗了。”
    唐伯爵笑道,“肖队长说考古研究所要感谢老太爷,送你们家一面锦旗,等制作好了,和下一次补给一起送过来。”
    火塘青烟缭绕,唐伯爵又咳嗽起来,看了一眼老太爷用来生火的旧书,神色一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翻看旧书,这是一本线装的旧家谱,已被撕了一半,是徐家家谱,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咸丰年间。
    唐伯爵问:“老太爷,这是从那里找到的?剩下的部分呢?”
    “这纸软和,上厕所用了。”老太爷眼神茫然,“那里来的?我不记得了。家谱是封建毒瘤,或是抄家抄来的?”
    老村长很紧张,“这东西是文物?我爹损坏文物要赔钱吗?要坐牢吗”
    “没事,我就是好奇,你们姓王,怎么有徐姓家谱。”唐伯爵翻看着家谱,上面记载着每个男性的生卒年和埋葬地点,“从坟地记载来看,徐家也是兽夹村的人,可是你们村里好像没有人姓徐?”
    考古队忙着田野挖掘,只有唐伯爵有闲工夫和老村长父子搭话聊天,打听兽夹村大小事,大到村里的人口变迁,灾年丰年,小到谁家发财,谁家做官,谁家有孩子不争气进了监狱。
    但从未听说有徐姓人家。
    老村长欲言又止,老太爷嚷嚷道:“徐家是地主阶级,我们是农民阶级,对待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从家谱上看,徐家是村里望族,世代都是大地主,还出过秀才和进士,有本事的都走出大山,不再回来,渐渐的,家族凋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衰落的徐家在村里还是一霸,或许是做了太多缺德事,徐家人口稀少,血脉即将断绝。
    恰逢灾年,老太爷家交不起地租,徐大地主乘机逼着老太爷把妻子交出来,只要给他生个儿子,就放人,免债。
    往事实在难以启齿,老村长叹道:“娘为了给我挣一口粮食,不得已给地主生了儿子,死在产床上,我们王家和徐家结了深仇大恨。”
    解放后,土地改革,老村长家开始拥有自己的田地,徐大地主也为了生计亲自下地种田,他的儿子——也就是老村长同母异父的弟弟,也划成地主成分。
    后来一场席卷全中国的运动开始了,这场运动中,失去妻子的王老太爷是骨干,熟背语录,组织批/斗会,破四旧,还上过当地县报纸。
    徐大地主一家成了批/斗会常客,在一次批/斗过程中被打破头,死了。
    “他的儿子呢?”唐伯爵问。
    老村长一手捏出六个褶的包子,“地主害死我母亲,可是地主的儿子是我弟弟,每次村里开批/斗会,我都把他偷偷藏起来,给他送饭送水。地主死的那一天,他不见了,家里几件旧衣服也没有了,估计跑了吧。”
    “那个地主是——”唐伯爵看着添柴的老太爷。
    老村长点点头,低声道:“是我爹打死的,为我母亲复仇。”
    充满鲜血和泪水的往事总是那么沉重。徐家在兽夹村成了忌讳,村里无人再提,好像徐家从未存在过。
    唐伯爵心有所感,喃喃道:“凝视深渊的人,也在被深渊凝视,与恶龙搏斗,最终变成恶龙。”
    复仇,是要付出代价的。
    老太爷突然从马扎子上跳起来,右手捂着口袋上一排毛/主席像章,“‘事情就是这样,他来进攻,我们把他消灭了,他就舒服了。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的多,舒服的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
    事发突然,老太爷动作剧烈,一时脑供血不足,身体像煮熟的面条,晃晃悠悠,晕厥过去,唐伯爵和老村长合力将他抬到火炕上躺下。
    唐伯爵担心老太爷身体,拿出卫星电话,打给上次送他来兽夹村、开吉普车的黑车司机,“我反正不忙,送老太爷到镇上医院检查一下。”
    “不急不急,我先给爹打两针,看看效果再说,我爹身子骨弱,恐怕禁不起路上颠簸。”老村长从地库拿出两个袋装注射液,都是营养液,一袋氨基酸、一袋葡萄糖。
    有行医执照的医生不可能来这个废弃的小山村,老村长自学成才,非法无证行医多年,技术熟练,给亲爹挂水,一针见红,一气呵成。
    一袋氨基酸打完,换葡萄糖时,老太爷就醒了,宛若电脑重装系统,问守在身边的唐伯爵:“你是谁?你来我家做什么?来人啦,抓敌特!”
    老村长赶紧跑来安抚亲爹,唐伯爵往焖烧杯里装了两个热包子当午饭,背着钓鱼竿,“我去钓几条鱼给老爷子补补身体。”
    河面已经结冰,唐伯爵捡了几根柴火,支起火堆,用石头在冰面上砸了个洞,烤着火,钓着鱼,山林作伴,四处无人。
    唐伯爵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卫星电话,“我找到了他和兽夹村的联系,原来他在地图上用笔圈住兽夹村,是因他来自这个山村……”
    他讲了徐氏家族往事,“徐氏家谱前面的撕了,只保留清朝咸丰年间以后的,但最后一个记在家谱上的人,叫做徐继祖。”
    电话另一端:“不会吧,难道徐继祖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他看起来比你我还年轻。对了,果然如你推算的那样,徐继祖去找刘顿解释,但是刘顿不相信他的话,已经拉黑决定以后不联系了。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呵呵。”
    唐伯爵:“我怀疑家谱里的徐继祖,其实就是卢国光。你在网上发dna亲子鉴定,逼徐继祖拿出出生证辟谣,出生证上的父亲叫做徐思成,福建人。他在父亲被批/斗致死后出走,流浪到福建落地生根,改名徐思成。去了欧洲换身份,又改名卢国光。”
    电话另一端:“我查过徐思成的户籍,显示他死于沉船事故。”
    唐伯爵:“死不见尸,肯定是为了换身份故意制造的海难,徐思成虽然从户籍上死了,骨子里传宗接代的本能,他把自己的原名徐继祖给了亲儿子,延续血脉。我收集了老村长用过的筷子,带回去化验,如果dna和卢国光有一半符合,那么就证明了我的推断,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是走出大山的卢国光,把兽夹村有古墓的消息告诉盗墓贼。”
    ☆、第25章 余生请多指教
    “他爹死在这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估计恨死了这个地方。”电话另一端:“不过即便如此,你也无法证明卢国光和之前进村的盗墓贼有关联,没有实证,根本扳不倒他。”
    “至少我们对卢国光有更多的了解。”唐伯爵说道:“从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盗墓贼绝对不是来杀王老太爷复仇的——老人家身体弱,毫无还手之力,半大的孩子都打不过。从我去盗墓贼出没的几个现场来看,他们找的方位,用的考古铲打五花土勘探都是专业级别,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盗取文物。如果卢国光和盗墓贼有关联,目的肯定为了文物。”
    电话另一端:“老大爷是如何拿到徐氏家谱的?”
    唐伯爵:“估计是老太爷当年抄地主家抄出来的,家谱代表着血脉传承,老太爷的妻子被徐家当做生育工具死在产床上,抄了家谱,也是复仇的一部分。他当年带人破四旧,烧祠堂,却冒着风险留下家谱这种封建余毒,是出于复仇慰藉的心态。只是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记忆渐渐消失,藏了多年的家谱拿出来当厕纸、引火做饭,已不记得家谱背后的意义。”
    时代裹挟着人的命运,再渺小的人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用放大镜来看,就是一部普通人的史诗,只是到最后,无论伟人或者普通人,都化为尘埃。
    交代完这些日子的发现,唐伯爵挂断了电话,输入刘顿的号码拨过去,无需看手机通讯录,他都记得那串毫无规律的号码。
    他现在摸到对手的底细,对方似乎不那么强大到毫无破绽、不可战胜了。或许,战胜恶龙,不一定要变成恶龙,他可以有第三种选择。
    彩妆工作室里,刘顿正在和化妆师们开会讨论公司新项目电视剧女主角的妆容设计。
    “各位,你们要把国产偶像时装剧的现实代入妆容设计里,这和我们最擅长的时装周广告硬照和t台妆容表现是两回事。”
    刘顿切换着ppt,大屏幕出现模特的硬照和t台照,“舞台设计和灯光都在凸显模特的五官轮廓,人们看到的是焦距效果。”
    刘顿播放了一段各种热门偶像剧片段混剪,“但是偶像时装剧完全不同,目前拍摄流行用柔焦镜头,加上电视剧后期调色,这种磨皮效果连演员的微表情都很难看出来,正常妆容的效果就更加大打折扣,所以我们需要——”
    手机震动,显示卫星电话的号码。
    刘顿很意外,一向冷淡的唐伯爵怎么会主动给她打电话?难道有什么急事?
    她把切换ppt的遥控器交给首席彩妆师,“玛丝洛娃,你来讲。”
    这个ppt就是玛丝洛娃做的,她有三大爱好:唱k,撸串,追剧。
    总裁办公室,刘顿接通了电话:“什么事情?”
    唐伯爵一愣,没事,他就是想和她说话了,可是凭他们现在已经冷淡的关系,这话怎么有点像骚扰,说不出口。
    唐伯爵:“虾仁馄饨吃完了吗?”
    什么情况?忽冷忽热的,已经吃了好几天外卖的刘顿满是疑惑:“嗯。”
    唐伯爵:“我春节会回家的。”
    刘顿:“所以你——”你敢不敢把话说完?敢不敢!
    唐伯爵:“你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做什么?做饭吗?你又不是我请的家政,刘顿不知如何接话。
    唐伯爵见刘顿沉默,说道:“回来给你修佛像,我们之前说好的。”
    听得刘顿想打人。
    无论在年龄,心智还是经历上,她都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如何听不出来唐伯爵的弦外之意?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不会说出“等我回来”之类的话。
    漂亮的皮囊、有趣的灵魂,还有钱的人,牢牢掌控者爱情游戏的主动权,去吸引、去征服,挥舞胜利的旗帜,有人乐此不疲,有人渐渐厌倦。
    刘顿厌倦了爱情游戏,如果她还想继续,前未婚夫徐继祖无疑是个完美的、势均力敌的对手,恋爱游戏的重点在于曲折的、互相征服的过程,是高强度工作压力之下最好的调剂品和减压工具。
    刘顿现在看重结果,她喜欢和唐伯爵相处时平静安宁的氛围,类似家庭的味道,像家常菜一样,平淡,但久吃不腻。然而当她发现唐伯爵的维生素其实是抗免疫类制剂、对她有太多的隐瞒后,这种氛围被打破了。
    不想猜测,不想波折,不想悬着。每个阶段,人对恋情的要求是不同的。刘顿已经过了追求梦幻和刺激的年龄。
    如果预测没有结果,她就及时抽身,退回安全区,人到中年,事业前有狼,后有虎,不进则退,工作占据着大部分精力,只能用快刀处理感情。
    成年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不像纯真的校园时代,有大把的时光等你下课,等你放学,看窗外的麻雀。考试刻意多准备一支2b铅笔,一块橡皮,等着借给你,和你手牵手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放飞一只告白气球。
    成年人的感情简单到类似电脑屏幕弹出的按钮,只有是和否两种选项,没有那么多时间从确认眼神开始。
    唐伯爵从刘顿的停顿中觉察出她的不快,他不再犹豫,选择了“是”这个选项,只是在体制内事业单位混久了,跟着王老馆长沾染上老干部行为模式,说话很委婉,“我现在在河边钓鱼,打算晚上做个汤。”
    刘顿也不再犹豫了,食指往“结束通话”的按钮戳过去,离屏幕只有0.1毫米时,听见唐伯爵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在余生为你做羹汤?”
    听到这句话,刘顿的手像是过了电,手机落地,屏幕碎成渣,自动关机。
    唐伯爵只听见啪一声巨响,通话终止。
    刘顿彩妆工作室。
    前台小妹战战兢兢的看着自家总裁踩着九厘米的高跟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以为自己偷吃巧克力被发现了,赶紧站起来,“刘总。”
    完了,这个月奖金不保。
    “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刘顿把信用卡和碎屏手机递给前台,“去楼下商场买个新的。”
    前台小妹松了一口气,“好的刘总。”一说话就露馅了——门牙上沾着黑泥般的巧克力。
    幸好刘顿忙着换电话卡,没注意到前台小妹的破绽。刚刚开机,唐伯爵的电话就进来了,听到刘顿的声音,悬起来的心才沉下来,“刚才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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