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是她跟着温晦离开没多久,她的父亲崩逝时,由她舅舅敲响的丧钟。
    似从寒冷冰泉而来,嗡鸣不息。
    东境王宫显然也接到了消息,侍奉古钟祠堂的祭司匆忙来往。秦湛忽觉眼前有光,她伸出手抓住了那衔着竹片的麻雀。这麻雀只是普通的麻雀,却被驱使着给她送了竹片。
    秦湛接过竹片瞧了一眼,面色未有大变。
    越鸣砚看着她,见秦湛得了消息后,将竹片递给了他,开口说:“小越,东境我们怕是待不了几日了。我们得回一趟南境。”
    越鸣砚看向了那枚竹片。
    竹片上记着一行小字:南境国主商陆崩,晚。
    蜃楼发来的消息,竟同丧钟同时至,这在令越鸣砚心惊于蜃楼消息灵通的同时,不免也想起了另一件事。
    南境主国白术国的国主商陆,是秦湛的亲舅舅。
    秦湛没有什么迟疑犹豫,她收拾了行李,便踏上回去的路。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顾忌到东境魔道的问题,径自取了法器从东境上空而过——有魔道中人发现,想要利用阵法符文拦截,皆被秦湛以剑迫之。
    她之行,无人可阻。
    越鸣砚立在秦湛的身后,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秦湛的强大。他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追上秦湛呢?越鸣砚清楚,答案很有可能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但纵使及不上,他看着秦湛的背影,却也仍然奋力地去追赶。
    他想追上眼前的这个人。
    秦湛回了南境,自然也换回了自己那身天蚕丝的白裳。她原本想要先送越鸣砚去药阁,毕竟阙如言已经提了药阁为他的眼睛想了法子。但越鸣砚如今能够借着东海水晶看清事物,对治愈旧疾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他劝秦湛先往白术国去。
    越鸣砚甚至说:“我也离家许久,师尊不是本就说允我回去见一见舅舅舅母吗?”
    秦湛思虑一瞬,而后点头道:“好,你先随我去王宫,之后我送你去见你舅母。”
    秦湛还是有些不放心,越鸣砚也接受了秦湛的关心,他笑着说“好”。
    既然如此,秦湛便再没什么顾忌的直往白术国去,白术国的子民只见一道金芒过空。紧接着,秦湛已经出现在王宫前。
    她本来可以直接进去的,但在上空瞧了一眼素白的王宫,还是落在了王宫门外。
    宫门外排列的守卫们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人,本被吓了一跳,之后定睛一看,竟是位身着天蚕丝执长剑的阆风修者。
    守门的侍卫愣了好半晌,才不敢确定道:“仙、仙长是——?”
    秦湛略一拱手:“阆风秦湛。”
    守门的侍卫听见这话,差点站不稳,他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还是他身旁的长官反应快,腿一软便跪下向秦湛行礼,口乎千岁,道:“恭迎剑主回宫!”
    他这一声可谓叫的不伦不类,可他开了这么一口,侍卫们一个激灵便一句句传了下去,等宫里的近侍听了话下意识叫喊着“剑主回宫——”
    白术国即将继位的国主都没能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秦湛:“……”
    燕白在一旁笑得只差捶地,他问秦湛:“你一个阆风剑主回什么宫,回宫也该是皇亲国戚吧,秦湛,你舅舅封你的爵位到底是什么啊?”
    秦湛一边迈步越过跪在两旁的侍卫,一边抽空回答燕白:“长宁王。”
    她这一声说出口,将跪着的侍卫们又吓了一跳。
    对,秦湛跟随温晦离开后,商陆又担心她又心疼她,力排众议,封了她这位前朝的公主为“长宁王”,享受着储君的地位,甚至于南境专产天蚕丝,最富饶的那块封地,商陆都给了她。
    所以秦湛当年骂一剑江寒是穷鬼,的确有根有据。
    就算不继承剑阁,她也富有的要命。
    越鸣砚走在秦湛的身后,他倒是没什么觉得奇怪的。作为白术国的国民,白术国有多尊崇秦湛,越鸣砚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就是听着秦湛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重归故里,他成了故事里英雄的徒弟,越鸣砚想来,只觉得命运奇妙。
    秦湛见他步伐顿了一瞬,以为他是不习惯王宫,实际上秦湛自己因为离开太久,甚至都快不记得该怎么去议政殿了。她瞧着越鸣砚,伸出了手:“怎么了?”
    越鸣砚看着秦湛伸出的手,慢慢地探出手去握住。他笑着对秦湛说:“我现在倒想感谢我舅母将我赶出家门。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师尊。”
    秦湛不置可否,但瞧着越鸣砚的确开心的样子,她顿了一瞬说:“那明日你带些钱财回家就是了。”
    越鸣砚只觉得秦湛的想法真是简单明了到令人觉得可爱,但他并不敢这么说,只是点头应着:“好。”
    王宫里因先前“剑主回宫”一句,几乎跪了一片,秦湛连问路都寻不到机会,只得带着越鸣砚在中轴线上直接往里走。当她走到正殿的时候,也就正巧与匆匆出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新国主撞上了。
    新国主已经是个半头华发的老人,他看着秦湛同样也是一惊,而后又联想起先前近侍们说的话,对着秦湛颤颤巍巍地、不太确定地叫道:“十、十七表姐?”
    秦湛:“……”完了我不太记得这是谁。
    燕白:“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术国主请进了秦湛。
    他看着秦湛,似乎努力地想要找到昔年的回忆,却最终作罢,开口说:“剑主此来,是来为父王吊唁吗?”
    秦湛站在灵堂前未入,她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在回想昔年的商陆,而后才答:“是。”
    白术国主笑道:“父亲泉下有知,一定非常高兴。他在世时,便时常提到剑主。”
    秦湛道:“久未归家,是我不对。”
    白术国主道:“人各有责。剑主需得领正道抗衡魔道,父王理解,也从未觉得剑主有错。”
    白术国主这么说,秦湛倒是回想起了一些有关商陆的回忆。
    他确实不是爱苛责他人的人,商陆有着成为明君的全部特质。秦湛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喜欢秦湛这个侄女。不仅在明面上尽力维护,秦湛偶尔出了错,他也是帮着处理的多,甚少责骂她。
    在秦湛的记忆里,比起白术国前任暴戾的王,商陆倒更像是照顾她长大的长辈。
    秦湛微微垂下眼,她捻过香,向白术国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直刺激她的表弟差点心梗晕过去,方将香插进了香炉,又换小越来拜一拜。
    小越恭恭敬敬地拜了,白术国主也缓回了气,他问:“这位……便是剑主的徒弟吗?”
    秦湛点了点头,白术国主笑道:“名师出高徒,这位仙长未来怕也是不可限量。”
    越鸣砚笑了笑,秦湛也只当自己表弟客套。
    她问了句自己关心的:“舅舅何时出殡?”
    白术国主说了规矩,秦湛听完后颔首,便说:“那一日,不知我是否可以替先王扶棺。”
    她说得很诚恳,连白术国主也怔了一瞬,扶棺者一般该是储君,但秦湛地位超然,她要扶棺白术国主也没什么地方好拒绝的,他也同意了。
    商陆的灵柩一共要在王宫停七日,七日后回灵,回灵后方才准备入陵安葬。
    秦湛便要在王宫守上七天。
    她惦记着越鸣砚的事情,想着先领他去见舅舅。
    越鸣砚应了,带着秦湛走出王宫,向白术国王城城西的一条小巷走去。
    第31章 朱羽04
    越鸣砚的舅舅家在城西的外三街,那里没什么高门大户,住着的多是普通民众,偶尔夹杂着一两户小官的院子。
    越鸣砚的舅舅也算是个小官,他隶属于白术国的礼部,负责的工作是游历四方更新四境的信息以及调整堪舆图。所以他常年不在家,纵使回来了也歇不了多久,就又要出门。在越鸣砚的口中,他的舅舅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上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虽然这些东西在舅舅走后,便未必还能归属于他,但舅舅爱护他的心思,他铭记于心。
    越鸣砚笑道:“舅舅大概是觉得我的眼疾难医,此生怕是出不了远门了,才想着要将外面的东西带回来让我瞧瞧。”
    秦湛点了点头,复又道:“你现在也可以带些东西回来给你舅舅,比如东海的珠子,他未必能去那么远。”
    越鸣砚一边回答着秦湛的话,一边停在了家门前,他伸出手敲了门。
    门内一时无人应答,过了会儿后才传来了一声妇人的叫骂。
    匆匆一阵脚步后,有个穿着新衣的男孩子踮着脚拉开了插销开了门,这男童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瞧着生人也不怕,反而朝着越鸣砚叫:“哥哥和姐姐!”
    越鸣砚刚想说什么,妇人已闻声而来,她先是连忙把一只脚已经踩上门槛的男童抱起来放在自己身后,方才抬了眼看是谁敲门,她嘀咕着:“什么哥哥姐姐……”
    她见到了越鸣砚和秦湛。
    秦湛眉目冷清,瞧着便不像好惹的,妇人只敢看了一眼便移开,她看向秦湛身前的越鸣砚。不过十六的少年穿着阆风制式的衣裳,头发用着滴翠的玉冠束起。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新奇的、由金丝固定的水晶片,瞧着价值不知几何,妇人不免多看了两眼。尤其是这少年的气质温和,看着便十分好说话,妇人在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越鸣砚愣了一瞬,秦湛也微抬了眼。
    好在越鸣砚很快反应过来,他笑了笑,说了舅舅的名字,在妇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下,只说是他的晚辈,将在东海备好的礼给了妇人,便打算离开了。
    妇人送走二人,男童还在说着:“哥哥,那是哥哥!”
    妇人骂道:“哪个哥哥,你哪里来的哥哥,你娘我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你呀,早晚气死我。”
    越鸣砚与秦湛走了,直到快要离了三街,秦湛才道:“这也没什么,当你死了,也总好过日后来寻你麻烦。”
    越鸣砚笑了笑,他回答秦湛:“舅母虽因生计而赶走了我,但我幼弱之时,抚养我也是真。我道了谢,留了话,不让舅舅担心便也够了。”
    “世人匆匆,唯我道长存——师尊,我刚入阆风时曾听引路的师兄如此说过。舅母于我,先王于师尊,是否也是这个意思呢?”
    秦湛听着越鸣砚的话,知道他是有些担心自己会因商陆的死而伤感,所以才会这么说。
    可她听见这话,想起的却是温晦。
    温晦曾说:“世人匆匆,唯我道长存。”可他刚说完却又笑了,对秦湛说:“长不长存倒是不重要,说到底,‘我道’是什么,阿湛,你觉得呢?”
    那时候秦湛正陪着他在林子里,温晦刚将猎物烤上,秦湛全副身心都在烤肉上,面对温晦的提问顺口道:“肉吧。”
    温晦愣了一瞬,紧接着乐不可支。他伸手揉了揉秦湛的脑袋,笑着告诉她:“是你所喜欢的、要比活着还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我们阿湛的道会是什么样呢?”
    秦湛想,什么样呢?她的道,是无坚不摧、是一往直前。
    是不折。
    秦湛道:“倒也并非如此绝对。”
    越鸣砚:“……?”
    秦湛迈步向前,她说:“说到底,道是什么?都说剑修的道是手中剑,可手中剑如何,仍是你所赋予的、寻来的。说到底,道还是你自己想寻的。”
    “世人匆匆未必不可长存,我等求道,寻得也未必是长存。”
    越鸣砚看着秦湛,他下意识问:“那是什么?”
    秦湛微微一笑,她对越鸣砚道:“是无愧。”
    无愧而不折,无愧……方上下求索,似长江奔流而寻,永续不绝。
    秦湛笑着问:“不知到你的道会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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