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鸣砚看着杯中酒液,犹疑片刻后也饮了一口,酒香缠于舌尖泛着微涩,的确是秦湛酿的酒。
    越鸣砚看着杯中酒,又看了看温晦,不由问:“魔尊说只得了一十七壶,这便是最后一壶。以这最后一壶来招待于我,不会显得太过可惜吗?”
    温晦淡声道:“招待你正好,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了。”
    越鸣砚沉默,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在喉中激辣,他搁下了酒杯,干脆抬眼直视向了温晦,抛开了一切半笼轻遮的纱,径自问道:“为何抓我?若是为了逼师尊来此,我相信魔尊有的是办法,根本无需再添个我。”
    温晦闻言倒是高看了越鸣砚一眼,他颔首道:“的确。”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问了越鸣砚一句:“你觉得我为什么抓你?”
    越鸣砚思索了一瞬,回答:“杀我。”
    温晦含笑,他没有反驳。
    可越鸣砚又接着说:“但你又没杀我。”他的眼里同样露出困惑:“所以……我也不知道原因了。”
    温晦伸出了三个手指,他说:“三次。”
    越鸣砚起先不懂,知道温晦收回了手,淡然解释:“我杀了三次。”
    越鸣砚:“……!?”
    温晦慢声道:“第一次,东海应龙岛,我没能杀得了你,但夺走了你的一部分。”
    越鸣砚:“什……不对,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我还尚未出生!”
    温晦道:“那要算第二次。你出生,有魔道要杀你,同样未成。这件事你也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越鸣砚的理智告诉他温晦就是在胡言乱语,可他心底里却忍不住去相信。或许是因为温晦没必要骗他,又或许是因为温晦眼中此刻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他忍不住低声问:“我的父母……,死于魔道之手的他们、他们也是你授命杀的吗?”
    温晦摇了摇头:“那时我困于炼狱窟,控制不了那么远的事情。第二次算是巧合,但我也说了,你大可以也将这件事一并算在我头上。”
    “因为还有第三次。”
    “北境雪谷,我的确是为杀你而来。”温晦眉目淡然,“朔夜爵确认了你的身份,我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试的。”
    越鸣砚低声道:“所以朔夜爵才会在你与师尊相斗时将我推出结界,因为你与他原本就是旧识。”
    温晦笑了声:“说起来你大概尚未察觉,朔夜爵也试着杀过你,只是同样失败了。”
    “若再算上这一次,便是四次。”
    越鸣砚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冷下了声音,轻问了温晦,他问:“师祖杀我,可曾想过师尊心情若何?”
    他难以认同温晦的做法,他与温晦此刻同饮一壶酒,牵系同一人,可心中的想法和抉择却大相径庭。
    越鸣砚可以轻易接受温晦想要杀他,却不能接受温晦毫不顾忌秦湛来杀他。
    这样微妙的情绪差别,自然逃不过温晦的眼,温晦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他倒是没有露出任何越鸣砚会以为的异样神色,相反,他只是觉得有趣,却也不打算就这做出任何的评价,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回答了越鸣砚:“想过。”
    越鸣砚越发难以理解:“既然想过,师祖又为何要做?对师祖而言,师尊难道只是无足轻重之人吗?她的苦痛磨难,都不过只是镜上浮沙,一擦既能拭去的吗?”
    温晦见越鸣砚这般质问于他,倒是半点也不气,也不知为何,他面对越鸣砚的质问,倒也一一的回答。
    温晦答:“自然不能。”
    越鸣砚:“那为什么……?”
    温晦将最后一点酒倒尽了:“没有理由,说不出口的理由,都不能算是理由。你不如学你师父,一并当我发了疯。”
    越鸣砚:“……”
    越鸣砚皱眉,他低低道:“我做不到。我无法对师尊的苦痛视而不见。”
    温晦反笑了,他甚至半支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剑修。
    他看着眼前的越鸣砚,忍不住调侃问:“难不成,你还想替你师父劝我改邪归正去吗?”
    越鸣砚缓缓道:“不,在我看来,魔尊虽为魔尊,却从未入过魔道。正邪都好,从来都只是你是否想去,对吗?”
    温晦慢悠悠地直起了身,他说:“你现在这样子,倒真让我犹豫。”
    越鸣砚道:“犹豫什么,要不要杀我第五次吗?”
    温晦摇了头。
    他站起身,去取了墙边一直挂着的那柄青碧色的剑,确认这把剑没有任何需要修理的地方,依然锋利如昔后,方才对越鸣砚说:“我杀不了,这天下都杀不了你。”
    越鸣砚皱眉,他几乎即刻想到了当初朱韶下毒杀他那次,若非有秦湛,那一次他本是该死的。
    但他刚这么想,又见了温晦似笑非笑的面容,心里不由发冷——对,那时秦湛在,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不死。
    想到朱韶,便不由的想起朱韶对他说过的话——“你根本一无所知”“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越鸣砚一无所知的是什么?是魔道对他数年不绝的追杀。
    朱韶的今日明日是什么,是身份的转变。
    可秦湛也说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鸣砚。
    越鸣砚看着温晦背影,只觉喉结发紧,紧到让他甚至觉得其中割裂出血。可他依然忍不住低声,沙哑着问:“你说你早在五十年就试过杀我,假使我当真五十年前便存在,你是想说——我本非人吗?”
    “我……是魔吗?”
    “你一直想要杀我,是因为我日后——会对苍生、对师尊不利吗?”
    温晦沉默很久,他方才道:“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无法形容你。”
    越鸣砚哑然无言。
    “我看见的那些东西,无法告诉旁人。我所见到的你,其实也算不得是现在的你。”
    “五十年前的我虽没能杀了你,却想尽一切办法带走了你的一部分。没了那一部分,你无法再从应龙的守护中自然孕出,不得不寻求外力帮助,方才成了如今的越鸣砚。但我并不觉得‘越鸣砚’能困住‘你’多久,当你得以恢复——”温晦笑了笑,“山还能厚重的不可倾吗?”
    “我猜你自己大约也心有所觉,听说秦湛带你去过了那座岛。”
    越鸣砚无法反驳,他在那岛上感受到非常奇怪的召唤,就像是被剥离出去的部分,在呼唤着他回来。
    温晦淡声道:“如今你又成了阿湛的徒弟,我若要动你,必先要杀她。这个选择不好,我不喜欢。”
    “我做了一场赌局,赌上你我,赌上阿湛。”
    “我不杀你,我打算问天去争一个绝境中的可能。”
    越鸣砚看着温晦,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接近了他,却又似乎仍旧没有看清他。
    他预感此时的温晦无论他问什么他都会解答,所以越鸣砚有很多想问。
    他想问温晦,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五十年前就存在,为什么后来又会变成越鸣砚。
    他想问温晦,温晦到底看见他做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方才不惜入魔也要寻到他杀了他。
    他还想问温晦,纵使要杀了他,为何又要掀起正魔大战,徒惹伤亡无数、尸山血海。
    可他最后问:“温晦,你说没有理由,可总有驱使你走下去的原因。我想要一个原因。”
    温晦顿住了,他拿着那柄碧绿色的剑,腰间佩着的是他的鹿鸣。
    他仰头看了看天,笑着问:“越鸣砚,你见今日日光可好?”
    越鸣砚随他一同抬头看了天,天高云淡,日暖倾城,鹿鸣宫内草木匆匆,间有鸟鸣雀声,是难得的好时日。
    他回答了温晦:“碧蓝如玺。”
    温晦笑了。
    他向越鸣砚挥手作别,行姿恣意,悠慢而飒然。
    温晦懒声道:“这就是你要的原因了。”
    远远的,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人朗声笑了,他的声音悠然传来,就像是一阵风。
    “越鸣砚——我望你山不可倾!”
    第64章 无间05
    魔域道前,十二金殿纤尘不染。
    秦湛一行人行至魔域前,便先感觉到了魔域内不同以往的气氛。八部九门皆撤,魔域空荡的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死城,空余春风飘渡,掠过十二金殿前精心饲养的半亩奇花,最终停在殿前一排郁郁葱葱的桂树上。
    此时非春非秋,可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却开得正好,桂树上的星点桂花也正香甜,一处之内,竟现两季之景,不由让人从心底里觉着诡异。
    花语伸手拦了众人一步,她看着园中,声音都崩紧了,她道:“诸位前辈且小心,这里怕是有毒障。”
    此行前来,众人并不能全然摸清魔道打算,未免麻烦,不敢倾全力而出。秦湛与众人商议之下,四宗之内,也不过只来了秦湛与绮澜尘。朱韶与一剑江寒自来,云水宫内留阙如言和禅然长老并云松与胧月清共守。
    有阙如言在,加上阿晚作为蜃楼之主消息灵通,她的脑袋又机灵知变通,秦湛他们远离去赴魔道赌约,一时间倒也不同担心魔道会借此以八部九门于后攻击。
    只是这么一来,能入魔域者便也只有四人。阙如言不能亲来,却又担心四人在魔域遭受重创得不了及时救治,便遣了小花同去。在去之前,阙如言遵循花语的意思,将她眼部的禁制解开了一层。
    这一层恰好能让小花见到片刻后的未来,而这片刻未来,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中,往往便能救人于生路。
    秦湛见着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银雾,知道这大概是因为禁制解开不全的缘故,她费尽心神的每一刻去看,倒要远比她往日里偷偷地去瞧一个人的未来一眼要费心费力的多。
    一眼往往只需一刻的定格,可她现在做的,却是要不停的把握变换,不停地去看、去捕捉变换中的未来。
    秦湛瞧着有些不忍,她伸出手摸了摸花语的头,对她说:“不急。”
    花语闻言,仰头向秦湛笑了笑,她笑得开朗纯粹,像是半分都未曾觉得此来是件危险亦或者困难之事,好似之是秦湛托她帮了个忙,她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师父的命令,来帮这个忙了。
    一剑江寒见着魔域诸景,眼眸微凝,淡声开口道:“魔域诡谲,其一便是域内天气不齐,一宫之内因其主修炼的功法不同,而显出多种气象算是常态,十二金殿之主修习的又是魔道内功,其内出现春秋两景也算不上特别。”
    一剑江寒花语刚落,便有一声娇笑传来。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一华裳女子娉娉婷婷自宫宇纱幔后缓步而出,她梳着高髻,金簪步摇。发如乌丝,肤若白雪。若非手上提着一杆银色的长枪,怕是谁见了都会将之当做哪家娇娇贵女,而非是个血腥味浓得连满室花香都掩不去的女阎罗。
    “女阎罗”执着枪,一双羽睫张开,放肆而大胆的在秦湛等人身上流转。
    她先看向了说话的一剑江寒。
    漪寄奴掩唇侧首,轻笑道:“哎呀,这位小哥莫不就是一剑江寒?你追杀知非否一事,可真是痛快奴心。只可惜偏奴今日不得空,不能略备薄酒以招待贵客。”
    一剑江寒惯来不擅长应付女人,尤其是女阎罗这般爱拿捏装娇的女人。他正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干脆一剑回过去迫她让路算了,漪寄奴已将目光扫向了第二个人。
    她看见的第二人自然是朱韶。
    朱韶华裳,年纪尚轻,相貌又俊美,在一行人中,怕是最得漪寄奴喜欢的。
    只是——漪寄奴低低笑了声:“虽然喜欢,奴却还是惜命的。玉凰山奴可招惹不起,凤凰都是瞧着好看,真惹着急了,回头啄你那一下,可是能疼去半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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