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所言的“家里”,已经很明白了。
    见愁想着,点了点头:“十九洲之大,万象俱在。”
    此刻的她,还只是一井底之蛙吧?
    吴端所见颇广,对于各处风光都了解一些,听得见愁这口吻,约略猜到她几分想法,只道:“万象俱在,待见愁师姐修炼的岁月长了,自当领略百般风光,纵日月变幻也不入得眼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
    见愁领了他的好意,笑了一笑,便道:“如此看来,要阅遍十九洲风光,还得努力修炼了。”
    这一刹,吴端不由得失笑。
    他拱手为礼:“谢师弟明日才回,便是回了,只怕师尊也还有话要交代,几位还须在昆吾盘桓三两日。住处照旧,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传信于我,或是吩咐执事弟子。”
    众人皆道谢过,也没在一鹤殿前多留,便回了昆吾为诸人安排的住处。
    这个时候除却扶道山人之外,几位师弟大多已经回了崖山。
    毕竟曲正风叛出崖山不是小事,门中众位弟子也是好一阵的震动。
    昔日曲正风常代扶道山人处理许多事情,这一时丢开来,立时要人顶上,只怕一时半会儿众人都要忙晕头。
    “吱呀。”
    暮色当中,见愁告别了其余三人,推开了屋门,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设简单,木桌木椅,只比崖山的多了几分精致,桌腿上都还有几道雕花纹路。
    她弹指,点燃了摆在桌上的灯盏。
    昏暗的屋内,顿时明亮了一些。
    望着这一豆灯火,见愁有些恍惚起来,仿佛霎时间这屋子便成为她在村中的那一间屋子,灯影昏昏,照着环堵萧然的四壁,却没有半点温度。
    她一眨眼,一个晃神,周遭幻象又立刻消失。
    屋子变成了本来的模样。
    抬手起来,见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将脑海之中的盘桓的杀意驱除,却终究没有什么效果。
    眉头皱了几皱,她走过去,还是盘腿坐到了屋正中的蒲团之上。
    两手打开,捏了个手诀,搁在膝上,任由身下斗盘骤出,天地灵气自眉心灌入,她微微躁动着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修炼不知时间流逝。
    眨眼间,月上中天,将银辉洒在她窗棂;不一会儿,月又渐斜,渐小,于是银辉也被周遭的黑暗吞没了一些,整个昆吾,陷入了黎明之前的黑暗。
    寂静里,只有一片细小的虫声,穿破了窗格,却搅扰不了人的睡梦。
    “滴答。”
    窗外,浓重的雾气,在发黄的叶片表面凝成厚厚的一层露珠,终于汇聚到一起,坠落而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这一刻,见愁因闭目而垂着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
    一双清明的眼眸抬起,看向了微微打开的窗缝,山高月小,秋树露重,正是一日里最寂静,且天色未明的清晨。
    她垂眸思量片刻,终于还是从蒲团上起身,已稳固在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隐没在地面之上。
    走到门前,重新将门拉开。
    天将明,今日也该是谢不臣回昆吾之日。
    她淡淡地这么一想,又返身将门带上,无声地出了院落,顺着山道,一路下了昆吾,穿过昆吾主峰周围那一片茂密的树林。
    江水滔滔之声,很快近了。
    踏着满地枯叶,见愁站在江岸边,一眼便看见了江上那随着江水浮动,却始终没怎么移动的一叶扁舟。
    天光幽暗,满江浓雾。
    有细碎的波光在江面上微微摆动,偶尔有游鱼跃出江面来,发出哗啦的水声。
    小小的乌篷船停在江心之中,船尾系着陈旧的渔网,船桨随意地靠在渔网旁,船头则放着歪七扭八的三两鱼篓。
    一人坐在船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满江的雾气,只是他身形却也在雾气里透着几分隐约和模糊,看不分明。见愁只能看见他持着细长的鱼竿,似正在江面上垂钓。
    此人身后,生着一炉新火,上头架着一口小锅,锅内的水已开至蟹眼。
    在见愁朝着他望去的刹那,那鱼竿忽然一动,江面上顿时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鱼儿上钩了……”
    垂钓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只将鱼竿一抖,便见一条肥美的鲈鱼咬着钩,被他从江水之中拽出,一下拎在了手里。
    这一刻,见愁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熟悉。
    傅朝生放下了鱼竿,只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口吻,朝着岸上见愁道:“鱼在手中,水在锅中,万事俱备,只待烹上一碗鲜汤作为款待。故友既至,不如上船一叙。”
    第166章 今日拔剑
    听到“故友”这两字,见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岛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称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驾鲲而去,身份来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却不知,对方使露珠坠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为何来?
    此人修为极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计早便动手,也不用摆什么所谓的“鸿门宴”。
    所以,见愁闻得对方邀请,倒也没有拒绝,只一步迈出,便已经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将那鱼提起来,顺手摘掉斗笠,露出满头乌黑的发来。
    他抬眼瞧见见愁,倒好像是认识了她许久一样,随口便道:“小船简陋,请坐。”
    待客之道,还真是够捡漏的。
    只是见愁也不拘,随意坐下来了,看着从身边流过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鱼篓里那一条黑鱼上。
    这鱼瞧着通体乌黑,跟普通鱼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鱼篓里,慢吞吞喘气,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一样。
    “有鱼为何还需垂钓?”
    “有鱼?”
    傅朝生并指如刀,将手中那一条肥美鲈鱼开膛破肚,正在收拾间,闻得此言,眼神一转,便顺着她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
    黑鱼。
    是鲲。
    这一瞬间,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这一条鱼吗?”
    “……”
    黑鱼默默在竹篓里翻了个身,把白白的鱼眼藏了起来。
    兴许是觉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点奇怪,也或许是觉得这一条黑鱼有那么一点奇怪,见愁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着他。
    浅青色的古旧长袍,照旧笼在他身上,不过此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旧蓑衣遮了个严实,只能看见隐约的花纹。
    那颜色,像是岩缝里长出来的青苔。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那时她还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还不曾进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经是左三千小会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着傅朝生还算干净利落的动作,见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任由晨雾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远处天边只余下小月的轮廓,照亮她的已经是天光。
    “哗啦。”
    水声轻轻响动。
    打整干净的鱼已经被傅朝生缓缓放入了锅中。
    开至蟹眼的水,便将鲈鱼鱼身淹没,锅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进去。
    见愁于是一笑,却没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傅朝生,眼底闪过什么,似藏有岁月变幻,对她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鱼汤,是没必要往里头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炖鱼汤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觉间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门之中重历的那些记忆,见愁毕竟与蜉蝣不熟,所以并不言明,只道:“西海惊鸿一瞥后,曾收到你来信。只是见愁不知,‘故友’二字,所从何来?”
    这问题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对面的见愁,想起这两三年来在人世间的种种见闻,却发现他在人世间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样。纵使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逼死张汤之时,也不曾遇到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
    或恐,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闻道而生。”
    他手指从斗笠上几根冒出来的利刺上慢慢划过去,那声音说不出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有着那么带了三分嘲讽的慨叹。
    “我闻故友之道而生。”
    闻道而生。
    见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续道:“生而遇道友,叙话三两句,于故友而言,不过三五刻,萍水相逢一过客而已;于朝生而言,则已小半生,相识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当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见愁约略明白了些许。
    傅朝生捡过炉边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干柴,“啪”一声折断了,投入炉中,眨眼便见着那火舌将干柴舔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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