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番话,见愁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噌噌地就朝着上面涨,说不准很快就要超过扶道山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张汤在杀红小界曾听过顾青眉说谢不臣,如今又听见愁提起“昆吾”,想必当日在杀红小界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早没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已经脱离了轮回,那就是成为了修士。
    昆吾,张汤听过。
    十九洲中域的领袖门派,一等一的大宗门,门下诸多弟子尽皆精锐,更不用说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谢不臣堪为昆吾弟子,地位崇高,从顾青眉态度之中便可见一二。
    在大夏的时候,张汤周旋于朝堂诸多势力之中,对种种权势的制衡可谓了然于胸。
    见愁感叹“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无非是因为昆吾势大,动了昆吾门下弟子,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争端来。
    竟然有人对谢不臣下手,好像还成功了?
    张汤一时沉默。
    他生前没将这人推上断头台,也没抓到过此人,甚至就连他种种踪迹都难以找寻。
    死后忽然有了机会,接触到与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谢不臣已死,杀人者身份不明?
    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是那么得劲儿。
    就像是原该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抢了一样,张汤反倒不大舒服起来,那一张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而且……
    见愁这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能与谢不臣结为伴侣的人,哪里又能简单了去?
    不都是千年的狐狸吗?
    张汤这么瞅着她,眼神淡淡的,静静的,依旧带着那种审视:“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
    见愁一副老实模样摇了摇头。
    “再说了,人家敢对昆吾动手呢,又能完胜谢不臣,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便是我知道这人身份,廷尉大人也动手不能吧?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也省得心里痒痒。”
    “噗……”
    桌子下面顿时有笑声传来。
    是大头鬼跟小头鬼听着听着没憋住。
    张汤那眉梢便随之抖了一下,染了几许肃然的冷意。
    不可否认,见愁说得很对。
    然而,张汤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杀了谢不臣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
    见愁眨了眨眼,毫无负担也毫无负疚地直接开了口。
    张汤这人有一股拧劲儿和恐怖的直觉,果然是不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成为皇帝手中最锋锐的那一把刀呢?
    谢侯府是否谋反,见愁还真不清楚,她只知道,张汤罗织罪名的本事乃是一流。
    不知怎地,她一时细想了起来,琢磨道:“说来,若是谢不臣还活着,知道廷尉大人如今已经是鬼修……”
    想想都有意思啊!
    一个心有执念,多少也经手过谢家案子的一部分,早已经断了谢侯府一夹谋反,不管对错都认定谢不臣是个“反贼”;
    一个心有魔债,谢不臣心里只怕从不相信什么“忠”字,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谢家真的谋反,也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谢氏一门的覆灭,他必定耿耿于怀,对经手此案的张汤,只怕亦恨之入骨吧?
    见愁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起来,这两人若是碰面了,该是怎样的状况。
    可惜了,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说话虽然留了一半,可那意思却是足够清楚的。
    张汤哪里又能听不出来?
    只是他不为所动,一眼看穿了见愁所想,却冷淡道:“真有那一日,必叫他断头台上伏法。”
    “……”
    好吧,不愧是张廷尉。
    这句话,真是听得见愁忍不住微笑起来:“所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大人与见愁乃是所见略同。不过注定是没办法帮助张大人多少了,倒是回头我去找寻谢不臣的尸体,渃有结果,必定知会张大人。”
    “找寻尸体?”张汤皱眉。
    见愁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再说了,崖山昆吾乃是中域两大巨擘,从来都是交情深厚,我眼见谢不臣出事,多少也要捡回他尸体意思意思一下。只可惜,现在被困极域,暂时出不去了,但愿我从此地逃出的时候,谢道友还能剩下几把骨头吧。”
    这风凉话说的,哪里像是曾经做过夫妻的?
    就是素性寡淡且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张汤听了,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笑着道:“纠缠谢不臣之事到底已无意义,我如今意外身陷极域,无法脱逃,更对极域没有丝毫恶意,只想离开此处,回到师门。廷尉大人星夜前来,我便认定大人对我并无恶意。不知枉死城之事,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哟呵!
    这是直接问老张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听傻眼了:好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来极域真是什么都敢说!
    在经历过了之前张汤坐下带来的打脸之后,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直憋了一股气,现在简直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找老张走后门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平时看见愁大尊你还挺聪明的,现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愁凉凉地瞥了那边一眼,任由他们笑着,却回头来,依旧看着张汤。
    张汤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这种破烂的地方,也有一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冷肃,叫人觉得冰冷而且难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张脸,一看便是那种谁也不搭理的硬骨头的脸。
    能不能请张汤高抬贵手,其实见愁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她对张汤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
    “……”
    有一阵的沉默。
    张汤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并不移动一下,在有人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多余的动作,会暴露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想法,有时候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克制,谨慎,小心。
    这便是张汤给所有人的感觉,也包括见愁。
    似乎是沉思了有一会儿,张汤才道:“放过你,对我没有好处。相反,把你的消息告知崔珏,反倒能加官进爵。”
    崔珏么……
    见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崔大人可是个清官哪,百姓爱戴,身后无数美名传扬,称得上是青史留名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崔大判官主持……”
    “……”
    张汤那眼帘掀起来,淡而无波的眼眸底下,忽然就起了那么一分两分的波澜。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而见愁凛然不惧,只带着坦然的笑意,回视着他。
    张汤是什么人?
    “官迷”半个,偏生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追求,一面是皇帝的刀,一面是百姓的刀,只是其为人,实在残酷冰冷。
    京城里传闻最夸张的时候,都说张汤家宅老树之上,鸟雀尽去,只有乌鸦栖了满枝。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常常周旋各方势力之间,种种利害关系了然于胸。
    只是,又有那么一点子臭脾气。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都能将三公之中的某一位驳斥得面红耳赤,偏偏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表情,死人脸一拉到底。
    清官,酷吏。
    一个身后美名传扬,一个死后还有人欢天喜地地放鞭炮……
    这俩人能对付?
    见愁才不相信呢。
    她微笑,而张汤沉默。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见愁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最黑沉沉的时候:“枉死城的新鬼都是午夜子时入城,廷尉大人,时间不多了……”
    张汤也随着她转动目光,看了外面一眼。
    眼底的神光,便随之深暗了下来。
    这世间,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凡有灵智,心底多少都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地方,谁也不能避免。
    张汤从来不回避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一片黑暗——
    他不待见崔珏。
    纵使将见愁交出去看似对自己有好处,张汤也懒得行险。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偏执的人。
    至于偏执的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到底见愁在中间算不算一点原因,张汤思考了一下,竟然也难以给出答案。
    他只是慢慢地转回目光来,起了身,直接朝着门口走去,随意地伸手一挥,地面上的大头鬼小头鬼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吱呀。”
    紧闭的破门,被他双手打开。
    外面的凛冽的寒风,顿时刮面吹来。
    张汤望着这极域恶土之上无边的夜,深沉的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没有温度的风,将他没有温度的声音,送到见愁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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