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臣没有答她的话,只是抬了眸,就这么看进她眼底。
    于是当初那些本应该已经久远了的记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
    那一年,谢侯府被抄,他与她一路奔逃。
    出京往南三十里就是运河,捉拿的官兵和负责抄家的廷尉府的官差,已经封锁了四面的城门。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有人从府中逃出。
    于是他们大胆地混入了一群要出城的贩夫走卒之中,想要趁机出城。
    见愁扮作进城买药的农妇,他则纡尊降贵地换上了挑夫的衣裳。
    因为出城的人很多,所有两个人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坐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茶肆中等候,等着出城的农妇和挑夫更多了,才准备一起出去。
    那时候,朝中那个被人称作“死人脸”的廷尉张汤,驾马而来,就从他们身边过去。
    当时谢侯府三公子逃走的消息,还未传出。
    两个人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但他没有想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才到了运河边上,身后就有大批的官兵追了出来。当先一骑便是张汤!
    一声令下,便是喊杀声震天,箭落如雨。
    纵使他有千般才智、万般谋略,彼时彼刻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除了逃,再无第二条路。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在官兵抵达之前上了船,一路顺流。
    半道上,又趁着夜色悄然跳下。
    他被后方来的箭射中了肩膀,但她当时没有察觉,直到浮水上了岸,躲到了江边的芦苇丛里,她才为那滴落在白苇上的鲜血所惊。
    脸是白的,唇是青的,手也是抖的。
    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强压下去的仓惶和不愿叫他看出来的担心……
    可那时候,他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张汤,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准?
    直到他因伤病倒,见愁照顾他,为他取水来喝时,他才忽然明白,当日百密一疏之处到底在哪里——
    茶肆。
    一如此时此刻的茶寮。
    谢不臣眉眼清冷淡漠一片,目光收回,落在面前这茶碗上,便道:“长诗悉假,雪剑皆空……”
    旁人看到的,都是虚假。
    他做每一件事,何曾不藏点目的?从来没有“因为喜欢,所以喜欢”这样单纯的意图。
    说着,他便端了这茶碗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口。
    苦涩,粗糙。
    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但谢不臣的脸上一如方才的见愁,就连两道眉都是一样的舒展,一样的纹丝不动,没有半点的端倪和破绽。
    见愁于是笑出声来:“早有这道行,当年怕也不会险些死在张汤手中了……”
    当初张汤之所以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一碗茶,一碗谢不臣喝了一口,便悄然皱眉放下的茶。
    要知道,谢侯府的三公子出身极高,即便不穷奢极欲,也是七窍玲珑,结交了不少的朋友,素日里的茶酒绝不会差了。
    而市井贩夫走卒,哪里有什么喝茶的嗜好?
    茶肆歇脚,不过是润润嗓子,一解干渴。生计都尚且艰难,又岂会计较和浪费?
    张汤当时路过,看见谢不臣喝茶的细节,没当回事。
    可等到谢三公子出逃的消息传来时,这一个细节就立刻蹦了出来,才有之后的神速追兵,甚至险些要了谢不臣的命。
    似他这样力求完美之人,岂会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所以从那以后,他便改了。
    只是见愁有些没有想到,到了十九洲,今时今日,又仿佛透过这一碗茶,看到了当初的谢三公子。
    对他的一切,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谢不臣的手很稳,垂着眸,到底还是慢慢将茶盏放下了。
    他不会再喝第二口。
    若能人就我,何必我就人?
    说到底,不过是一碗茶罢了。
    如今的他,不可能再在一碗茶上犯错,再让自己面临生死之危。
    “看来你也往北去。”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谢不臣都不愿意绕圈子浪费时间。
    见愁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在这茶寮中扫视了一圈,在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只道:“是啊,往北去。我与谢道友也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了,这一路,不如同行?”
    “……”
    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这话,换一个角度想,是真真一点也不假的。
    谢不臣侧着脸看她,暂时没回答。
    燃灯剑和人皇剑就并排搁在他们中间,近极了,差一点就能靠到。可偏偏,也是这两把剑,将这坐得也很近的两个人清晰明确地分隔开来。
    人皇剑左是他,燃灯剑右是她。
    谢不臣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了九疑鼎,想起了横虚真人的嘱托,也想起了自己的……
    心魔。
    这一瞬间,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又冒了出来。
    派他去昆吾这件事,横虚真人为何会当着诸天大殿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出来?
    就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
    就像是明摆着告诉崖山派人来跟。
    一路同行?
    谢不臣眼帘微微闪了闪,看了外面天色一眼,神色如常,淡漠的眼底有几分变幻的神光:“我修为微末,能得见愁道友同行,幸甚。这一路,怕要多劳照拂了。”
    “照拂?”
    见愁闻言,一双覆着霜雪的眸底,多了几分兴味,而那近乎滚沸的杀机则隐藏其下,将她伪装成最不动声色的猎人,就这样眯眼盯着身侧的“猎物”,声音听起来却柔软而亲善。
    “不必客气,应该的。”
    两人的目光,终于还是撞到了一起,搁着中间那两把剑。
    一时间,微妙到了极点。
    第369章 一路同行
    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是和聪明人打交道;天底下最轻松的事,也是和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如谢不臣与见愁,都十分清楚两人同行的意义。
    在见愁提出要同行, 甚至从她踏入这茶寮的一刻起,谢不臣就明白,此行对他来说, 不会是一场单纯的查探或者冒险了。
    但他无法拒绝。
    如今昆吾与崖山表面上的交情依然深厚,更不用说此刻见愁的修为远胜于他,他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这一点, 他知道, 见愁也清楚。
    所以,他也没有拒绝。
    在一片近乎诡异的静寂之中,谢不臣坐着没动,见愁则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自己面前那一盏茶, 然后才随意地拎了燃灯剑起身,到了茶寮那简陋的柜台前面。
    “结个账?”
    “啊, 两枚灵石就好。”小二眨了眨眼, 然后笑着报出了一个“天价”, 还解释了一句,“我们家老板说了, 最近明日星海和雪域的情况都不大好, 所以茶涨价了。”
    “……”
    这茶, 也敢收一枚灵石一碗, 可比抢钱来得快多了。
    见愁心里面哂笑了一声, 但面上也没显露,淡然又镇定地掏了两枚灵石出来放在了桌上,又问:“说明日星海情况不好,我大约知道,但雪域又是怎么回事?”
    星海那边,多半是因为曲正风。
    还有就是前阵子白银楼悬价时候,出现在夜航船老巢内的异象,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存在。但事后修士们前去查探,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来,再有剑皇曲正风血洗夜航船的事情在,便人心惶惶。
    但雪域……
    小二面不改色地收了那两枚灵石,朝着茶寮内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修士看了一眼,道:“听说是新密旧密两个派系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以圣殿为中心,周遭三百里都加持了大阵,谁也探不到里面的消息。但据里面出来的人说,这几天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都不见了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原来如此……”
    圣子寂耶,对整个密宗来说,可都是了不得的存在。
    竟然,也会失踪?
    见愁眉峰微微一凝,只觉得有一道阴影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小二是察觉不到半分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也已经起身的谢不臣,声音里带了几分好奇道:“您二位要去雪域吗?”
    “我们?”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笑得随意,“都是外出游历,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天材地宝,要炼件新的法器。”
    “哦,这样啊。那您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了。”
    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反正面上笑吟吟地提醒着他们。
    见愁也没当一回事。
    出门在外,这种随口问随口答的事情,谁也不会当真。至于雪域,却是再危险也非去不可的。更何况,扶道山人也不是没给她两件保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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