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个青年模样的宝镜法王,此刻周身翠绿,皮肤却如老树根须一般皱了起来。
    在之前那绿光透入的眉心处,竟有一叶嫩绿的芽悄然长出。
    传闻上古有“蚀心奇株”,三十甲子发一叶。
    若得善法采之,仔细存放,加以打造锤炼,卷作一豆。待与人交战时弹出,自眉心而入,能繁衍生根,顷刻间困人神魂,束人元婴。修为稍弱者,片刻灰飞烟灭;修为略强者,也不过能多撑片刻。
    人死之后,其身不毁,而叶出眉间。
    后世修士据此为这凶残可怖之物,起了个颇为雅致的名儿:眉间叶。
    即便宝镜法王修为受损,可算起来其实不该比见愁要弱。
    但在这一点“眉间叶”奇袭之下,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片刻后便在夹击之下神魂俱灭,威力不可谓不大,速度不可谓不快。
    这东西现在是落到了宝镜法王的身上,可焉知这东西原本是不是为他而留呢?
    谢不臣看着,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见愁这时候已经隐匿身形遁出了一段,身上虽然有伤,可似乎对她没有半点的影响。按理说,这是他对她下杀手最佳的时机。
    但他没有动手。
    两个人一如来时般静默,悄无声息地潜出。
    法王殿外,月高挂,夜深沉。
    冷风吹过,大殿的檐角上都结了雪白的冰霜,巡查的弟子们正好从他们前面走了过去,半点没察觉二人的存在。
    这时候,只要穿过前面那一小片广场,就能直接下山了。
    可就在见愁要从法王殿阴影之中走出去,横越广场直接下山去的时候,心底里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目光从地面上扫过,她只觉得,今夜的月色,好像不很对劲。
    这个时辰,还未进子夜。
    天边那一轮月亮是斜斜挂着的,就从圣者殿那边照过来。长长的影子被拉长了,逶迤地落在见愁面前不远处。
    她没动,凝神细看半晌,竟生生从那因角度变化了的影子里,看出了个人形!
    那一瞬间,真是什么疼都忘了。
    见愁豁然回首,视线直直地越过了法王殿那稍稍低矮一些的檐角,落到了这雪域最高的那一座圣者殿的殿顶上!
    冷月高悬,雪白的殿顶斜勾着,却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一道不特别高的身影,便站在这一钩弯月里,便站在这一片剪影上!一身雪白的僧袍,被月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一双赤足竟仿佛感觉不到周遭寒冷一般,实实地踩在殿顶。
    他似乎没有发现法王殿这里有人,只是站在高处,遥遥地朝着圣殿背后眺望。
    是当初在圣湖前见过一面的奇怪少年。
    即便对方侧对着她,可见愁又怎会轻易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少年?或者说,圣子寂耶!
    至于他眺望的方向,无疑是圣殿后冰原上,那一片圣湖了。
    这一刻,见愁不知为什么,一下便停了下来。
    但那少年依旧像是没有发现他们一样,甚至连身形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调转目光回头过哪怕一下。
    他只是这样注视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圣湖的方向而来。
    夜幕下,平湖不起浪涛。
    宽阔的湖面后方,还有着广阔无尽的冰原。穿过这冰原,直走是阳宗,左转是阴宗,右是东海,东海的大桃树下便是极域的入口。
    据传,这一片冰原乃是雪域最北,也是北域最北,即便最耐寒的鸟兽也无法横越。
    可在今夜,那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冰原上,却有一群人浩浩荡荡飞来,都是修士,可行进之间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从服饰上来看,这一群人分作两拨。
    一拨穿着深红色的僧袍,剃了度,看着头上就是一层青皮,是密宗的僧人;一拨则大多是宽松的灰蓝或者灰黄的僧衣,也剃了度,但头顶大多有受戒时烧的香疤,大多都是六个,一看就知道是禅宗僧人。
    受戒烧香疤这种规矩,禅宗有,密宗没有。
    一直以来,外界都传,佛门禅密二宗水火不容。
    可如今两宗之人竟然一道从这荒无人迹的冰原上来,彼此之间虽泾渭分明,可明显看得出他们是同路而来,且要往同个地方去。
    若有外人在此,见了只怕要咋舌不已。
    但还好,这会儿没外人。
    尤其是了空。
    在他眼中,众人俱为一体,看了谁都不会见外,就地上爬过去的蚂蚁,天上飞过去的麻雀,他逮着机会都能凑上去套两句近乎。
    至于此刻禅密二宗同行?
    那算什么事儿!
    待会儿等到了圣殿,他们还要一道并肩作战呢。什么水火容不容的,了空压根儿都想不到那里去。
    反正,现在与禅宗众人同行的乃是旧密一派。
    这些年来,不仅是禅密二宗争斗不休,新旧两密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从没停过。
    禅密二宗的争斗,源于当年阴阳界战之中存在的分歧,明于后来的佛门北迁和分裂,但这些年来真正的争斗却并不是发生在十九洲,而是在人间孤岛。
    因为佛门有轮回,所以有机会连通人间孤岛与十九洲。
    密宗,尤其是新密一派,野心勃勃,有此便利,又怎么会放弃“弘扬佛法”的机会?若人间孤岛有一凡人愿信仰新密,新密力量便会强上一分,相对来说,禅宗力量便会削弱一分。
    此消彼长之下,两宗不用多久就能分出胜负。
    可禅宗也不是傻子,会这样任由密宗发展。
    甚至可以说,在人间孤岛信众的争夺上,禅宗的手段和方法要比密宗高明千倍百倍。不仅早早识破了他们的打算,还在阴阳界战结束之后的十一个甲子中,一点一点挤占了密宗布道的空间,使得他们的势力范围都龟缩在人间孤岛的东北角上。
    如此一来,禅宗可以源源不断从人间孤岛获得新的信众和弟子,密宗却因此渐弱。
    所以六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才能联合密宗之中被赶出来的旧密一派,一同踏上这片去往雪域圣殿的冰原。
    了空御空在前,想都这里,便忍不住朝着后方看了看,心里面对自家师尊的敬佩与叹服又深了一层,听说禅密二宗在人间孤岛的博弈,便是由他掌舵。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想得这么远呢?”
    他不由得带着几分感慨,嘀咕了一声。
    同样御空行在前面的,还有三位僧人,一名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还很年轻,但其目中精光隐现,一身孔雀蓝的衣裙艳丽中有几分奇异的出尘之意,纤细的五指间还捏着一串细细的持珠。
    听见了空的话,她只笑了一声。
    “一尘大师以‘心’入道,乃为三师之首,心思谋划自远超我等凡俗之辈。了空小师父琉璃心剔透,又拜一尘大师为师,更有雪浪禅师与无垢方丈从旁指点,乃为而今禅宗新辈弟子中第一人,他日必定能青出于蓝。”
    “不不不,可不敢说。”
    了空听得这女子此番言语,一张脸都立刻红了起来,连连摆手,局促得不行。
    “小僧资质素来鲁钝,自入门后就被师父骂过好多次死心眼,不懂变通;更被方丈师伯抓过好几次,扔去戒律堂挨过好多的揍。至于雪浪师伯,他……小僧倒是曾去请教过,可他从不搭理的。”
    “啊……”
    那女子顿时有些惊讶起来,仿佛完全没想到了空竟然会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与她想象之中,或者说与世人想象之中的禅宗“小慧僧”,实在相去甚远。
    就是同行的其余三位僧人,都不由抬起头来,多看了了空一眼。
    其中一人已经剃度的头上点着九枚戒点香疤,比了空要多上三枚,修为也高了不止一重,此刻便无奈地一摇头,不说话了。
    一尘以“心”入道,自然见不得这还不够聪明剔透的徒弟,总要嘴上嫌弃两句;
    无垢方丈素重规矩,了空又是本门这一代天赋最好的弟子,自然更要防微杜渐,生怕他性差踏错走上什么歪门邪道,是以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子,要求也十分严格;
    至于雪浪师兄……
    一个“情”字,出魔入道,性情不与人同,不搭理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小子啊,是自己没看明白。
    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禅宗上下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只要他修炼不出差错,即便没一尘和尚聪明,可他能聚三师之所长,他日成就绝不比三师低。
    就连密宗的人都看得明白,他却还懵懂。
    不过……
    之所以所有人都这么看好他,便是因为这一分懵懂吧?
    老僧想着,便不由得笑了一笑,摇着头叹了口气。
    了空被这雪域的风一吹,冻得鼻子都红了,虽然看见了老僧摇头,可左思右想也没明白他为什么摇头,可也莫名地没有多问。
    这时候,再一抬头,竟已经能看到圣殿的轮廓了。
    了空顿时有些振奋起来,双手合十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总算是看到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崖山的见愁师姐和昆吾的谢师兄是不是还在,慧念师叔,我们要先去找他们吗?”
    “这倒不必。”
    那老僧便是了空口中的“慧念师叔”了,如今是入世巅峰的修为,差一点便能返虚。这一次奉了一尘之命,特地带着禅宗一部分精锐弟子连同旧密之中的高手,趁两位法王不在、雪域空虚之时,发动夜袭。
    “他们两位都是天之骄子,一旦我们动手,他们立刻就会查知。时机合适,自会下山。”
    “也对。”
    虽然没接触过谢不臣,但了空知道见愁,也知道早在筑基期的时候,这一位崖山的师姐是何等吓人。没道理如今元婴后期了,还会变弱。
    至于昆吾谢师兄,能与见愁师姐齐名,想也差不到哪里去。
    了空这么一想,就放心了不少。
    只不过……
    他念头一岔,却一下想到了那天在圣山之下见过的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子,心里面一时有些疑虑,但当着这么多的人也不好说出来。
    在那之后,他几经周折,先是运气极好地撞见了被驱逐出圣殿的旧密僧人,随后才被他们带着,与自己的禅宗同门会合。
    如此便自然地与师门联系上了。
    有关于“另一个见愁”这件事,他自然也仔细地询问过了师尊,心里有了点数。但天知道这当口上,这么一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见愁”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唉。
    佛祖啊,为何不能给小僧一个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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