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天道又如何处理世间这些因正邪、善恶而起的争端呢?
    天道从不理会。
    而她,做不到便是做不到。
    她修的便是与天为友的“人之道”“我之道”,从来被携裹在这世俗的洪流之中。人可以用尺度来衡量万物,可万物却不以同样的尺度来衡量自己,世间人的认知也从不可能超越整个世界。
    越修行,才越知自己渺小。
    见愁与曲正风并不是一类人。她更注重审视己心,先认识自己,再认识世界;他则似乎是先认识了世界,再看清了自己。但这世间又总是殊途同归,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甚至相互促进。
    只是有人小而见大,有人大而见小。
    她本不修天道,也自不该追求与天道一般行事,天道什么事都不管,可她什么事都要管。
    这一时间,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都涌了出来,交织在一起,最终竟汇聚成一道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
    举头三尺无神明,天地间本无至理!
    于是所有魔障烟消云散,自问心之后便已模模糊糊出现在心中的道,开始变得清晰。
    见愁静坐良久,待得一切念头散尽,再起身,竟是对曲正风长身一拜:“迷津得渡,见愁受教了。”
    受教?
    曲正风微微挑眉:“有意思,我倒不知你受了什么教?”
    “世间本无正邪,因人而分;世间本无善恶,因人而成;世间本无至理,求诸于至理,不如求诸于己心。”见愁一笑,“我本凡人,入此道之初便不为寻仙问道而来,也不必以此来形役自己。天地万类,自有其属,在无尽宇宙中,在人的眼中,似有不公,可实则平等。我之行事,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我便是变化的尺度,用以丈量万物。”
    “平等?”
    曲正风听见这两个字,竟忍不住笑了一声,目光流转间莫测至极,话语里隐隐然竟透了一种奇异的锋锐,声音却有些轻。
    “那你觉得,六道轮回,也很平等吗?”
    六道轮回?
    他的声音太轻,像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见愁几乎一位自己是听错了,怔然片刻,不由皱眉,想要问清楚。
    “剑皇陛下指的是——”
    剑皇陛下……
    之前他听着这四个字便觉不快,在眼见着已经无话可说的此刻,更觉得刺耳极了。
    这一瞬间,竟是听也懒得听她往后说完,随手便将原本拿在手中的酒盏往两人中间的长案上一扔,在这寂静的夜里撞出“当”地一声响动,突兀极了,将见愁还未出口的话全部砸了回去。
    滴滴答答。
    没喝完的酒液顺着长案的边沿淌落在地。
    见愁有些反应不过来,抬首看着他。
    曲正风面上却是半点表情都没有了,好像自己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一般,只是垂了眸,厌倦而平淡地道:“滚吧。”
    “……”
    任何时候一个“滚”字都是很失礼的,只是这一刻见愁看着他,却一下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但……
    世间的一切,便是这般浩浩荡荡,有如洪流,谁也无法改变。
    她看了曲正风半晌,终于还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既不发作,也不多言,只一欠身,道一声“告辞”,便返身离开,下了楼去。
    只是重站到街道上,又忍不住回望驻足。
    挂着零星灯火的楼头,依旧有几分昏暗,这个时辰的星海已经起了几分雾气,看过去越发暗昧不明,自然也看不见曲正风的身影了。
    见愁觉得,这一夜的曲正风,该是有许多话想要说的,但最终都没有说出来。
    他不再是崖山门下,而是明日星海的新剑皇。
    看了好半晌,她身始终觉得那一句与“六道轮回”有关之语透着几分深意,却是不能问了,还是收回了目光,循着自己来时的旧路,往回走去。
    第430章 道与术
    早已经过了子夜, 整个明日星海都沉睡在这一片巨大的盆地之中, 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见愁从那酒楼走回来, 花了许久。
    出门的时候她心里都是迷惑, 待得回来时却是清明一片:傅朝生视她如挚交好友,先前那一番已经算得上是“争执”了, 该找他重新说清楚这件事,顺便,比起争执不休, 怎么解决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她身上带着崖山的令牌, 轻而易举地进了设下防护阵法的庄子,回到院落之中, 本想要找傅朝生谈一谈, 但没想到, 他竟不在院中。
    见愁放出灵识去查探, 也无踪迹。
    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她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倒是第一次为宙目并不在自己手中感到可惜,否则现在就能用来查探傅朝生的所在了。
    眼下却是无法。
    傅朝生本为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更不用身边还带着一只深不可测的鲲,他在哪里, 见愁是半点查探不到。
    只好干脆坐在庭院的石亭中等待。
    她倒是不担心傅朝生是因与她之间产生矛盾彻底离开这里。一则来都来了,二则他还想要查探极域轮回之秘与蜉蝣一族命运之谜, 一般来讲不会轻易离开, 更不用说明日一早就要议事。
    天亮之前, 他应该会回来。
    抱着这样的猜想,见愁虽然还是有几分隐隐的担心,但也没有太过慌乱,只是注视着天边在阴霾下朦胧的星月,一直到天边微微亮起来。
    院落外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还有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透着点苦口婆心,一个则显然有些不耐烦。
    “吾早曾好言相劝,告诉过你,人不是这样做的。便是起了争执也不能一走了之,在人的世界里,这可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不如你……”
    “闭嘴!”
    “不听老人言……”
    “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把你炖了!”
    化形为一根鱼形木簪的鲲陡然无言,这一瞬间竟然只想质问一句:你区区一只蜉蝣多大点,便是炖了吾,你吃得下吗你?
    但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因为在推开院门说出要炖了它这句话之后,傅朝生整个人便停了下来,看着静坐在院落中的那一道月白身影,微微僵硬起来。
    见愁坐在他院子里等他,当然是隐匿了自己气息的。而与崖山门下同住在一庄中的傅朝生当然入乡随俗,进了庄门后便自然地走进来,一则在同鲲说话,二则心思浮动,并未散开妖识,所以竟然没提前察觉到见愁。
    待他看见见愁时,见愁当然也看见了他。
    这一时间,天还没亮开,周遭的黑暗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清风撩动着庭院间的雾气,亭旁挖了一座小小的莲池,只是这时节并未栽种莲花,仅能看得见些许飘萍浮在水面。
    傅朝生还是穿着那一身古旧的长袍。
    陈年苔痕似的花纹爬了满身,苍白的面色间却透出一点天然的妖邪,他深墨绿的瞳孔里则藏着岁月的流转,可此时却因看见见愁,添了几许轻微的错愕,站在那边便没动了。
    于是见愁便笑了起来:“今日今时,倒是难得与彼时彼日初始你的情景有些相似了。”
    是很相似。
    夜尽天明之时,有水的小石潭边,空气里带着些微的潮湿,她转过眼来,便看见他。
    每一日的清晨,都是他的生辰。
    傅朝生实在难以言说这一刻的感觉,在他本该短暂的生命里,他认识她实在是太久了。
    这一刻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看了她半晌,也看见了她唇边浅淡而平和的笑意,到底还是走了过去,站到她身旁:“是很相似。”
    见愁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所言的相似,与你以为的相似,或许不同。登天岛上刚认识你时,我还只是一介尚未登上十九洲的凡俗之人,听你一席话,心有所触,虽然懵懂,却也算由此初识光怪陆离之世界;昨夜你的一番话,又与我本来的立场与原则截然不同,让我无法不再一次思考自己、思考此方天地。”
    对傅朝生来说,她可能是一位机缘巧合下结识的一个人一生所能结识最久的朋友;对她来说,傅朝生的存在,却近乎于一片无穷的全新世界。
    “昨夜朝生道友走后,我想了许多。”
    见愁不再称他为“傅道友”,而是改称一声“朝生道友”,一时让傅朝生怔住,转头来看她,她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不知一夜过去,朝生道友还想不想一论是非与究竟?”
    “……”
    傅朝生其实并未想到今日一早回来的时候会看到见愁在这里等他,更不用说她忽然改换的称呼,还有此刻平和的话语。
    这一瞬,想起来的竟然是自己装模作样在人间孤岛假装国师的时候,所耳濡目染的一些凡人的习惯。
    直呼一人的名,意味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出来,眉眼间妖邪之气滋长,但竟没半点凶戾之意,笃定地道:“故友不生我气了。”
    ……该说他很敏锐吗?
    见愁看着他面上少见的笑意,一时竟有些无奈,道:“凡正邪善恶,皆关乎我原则,并不是用生气或者不生气来衡量的。你我二人从非族类,你视‘弱肉强食’为这天地间的至理,也无可厚非。可你视我为故友,我亦不愿失去朝生道友这个朋友。若你我之间不在相互矛盾处有所妥协,这朋友便是做得一时,也做不得一世。”
    “故友想与我做一世的朋友?”
    傅朝生听到这里,昨夜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一双眼有些明亮地看着她。
    见愁忽然无言。
    她这一位大妖朋友,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啊?
    “知己难寻,朝生道友以诚挚之心待见愁,见愁又非铁石心肠,自当以诚相报,自然不愿将来有一日与道友反目成仇。只是道友所为之事,实在颇为过激,非见愁一时能接受。”
    说的是陆松吧?
    先前鲲也这样说过,说他即便再厌恶那陆松多嘴多舌,也不该做出趁夜伤人之事,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陷见愁于尴尬的陷地。
    他倒不在乎那陆松的死活,只是在意见愁。
    所以事实上,他表面上依旧不认同鲲所说的每一句话,但心里面已经想过了很多,更何况她在他说出那一番正常人难以接受的话之后,还愿意在这里等他,坦然地与他交流呢?
    傅朝生抿了抿唇,看她。
    过了片刻,才道:“我不觉得我有错,也不觉得故友有错,所以想来想去,便是那姓陆的错了。若故友觉得我不该这样做,那我以后便不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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