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在向长夜驶去。
    黑暗里,有一些微弱的萤光闪烁,黄泉水也变得血红一片。平坦的河滩上,开始出现了零星的白骨,然后随着船行越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们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经过了黄泉之水经年累月的冲刷,都堆积到下游的河滩上。
    有的距离很远,有的陷在污泥之中……
    旷野荒原,淤泥血河,白骨森森!
    那是何等一种扑面而来的悲怆?
    陈骨战场,不得返乡!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看见河岸上那一片片白骨的瞬间,便攥在了一起。见愁嘴唇微微颤抖,抿紧了,想要闭上眼,驱散心头那忽然上涌的的一片荒凉与沉痛,可眼前的画面却像是锋利的刀剑一般,戳进她眼底!
    如何闭得上?
    如何能视而不见?!
    浓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将船上的每个人包裹,也将见愁包裹,让眼底忽然压不住的泪意,隐没在光无法到达的地方。
    除了自己,没人看见。
    包括,那忽然抵达心底深处的黑暗……
    *
    极域第二层防御线卯城,已在连日来的战事下毁去大半,除了半段高伫的城墙,再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瓦。
    黄云千里,天色阴霾。
    十九洲修士聚在一起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天上地下,一片惨烈的混乱!
    他们就快要赢了。
    只要攻下眼前这一座重要的城门,便能拿下卯城,打破极域的第二层防线,更进一步。
    可方小邪,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没有受伤。
    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元婴境的修为,且秉承着崖山一贯的传统,拔剑无悔,倔强好战。
    在这战场上冲锋,他就像是一把刀。
    刁钻而强悍,机警而骁勇,一腔少年滚沸的热血,战斗起来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不知后退为何物……
    然而在这一刻,在看见城墙上又一次出现了那些身影的瞬间,方小邪诶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踉跄……
    他再也忍不住了,提着那染血的剑,双眼发红,哭了出来。
    在他身旁,是其他的崖山修士。
    没有人责斥这惯来好战的少年于此刻表现出的懦弱,因为那种痛苦,他们无不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强烈!
    这世间,又有什么折磨,能比得过让他们亲手斩杀昔日同门的亡魂呢?
    站在城墙上那几道身影,都透着亲切的熟悉。
    “他们”看起来,实在与活人无异,与修士无异,甚至与站在他们身边的同门无异!
    甚至还带着平淡的笑容……
    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手中的剑,沉得快要抬不起来。
    谁能知晓他们的痛苦?
    在攻打卯城这连日来的战役中,同样的情况,他们已经面临过数次!
    崖山事,崖山了。
    崖山的旧魂,自有崖山门下来斩杀。
    然而纵使在坚硬、在冰冷的铁石心肠,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举剑相向后,又如何能避免千疮百孔?
    他们有血有肉,都是凡人而已。
    连方小邪这样入门极晚的,都在又一次看见城墙上这些魂傀时崩溃,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战场上,是烧灼的烈风。
    魂力伴随鲜血抛洒。
    残酷的战斗中,并没有几个人能有闲暇注意到这座城门前的痛苦与挣扎,磅礴的灵力在城池的上空汇聚,即将发动最后的进攻……
    方小邪不想哭。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想要重新攥紧剑,如往日一般仗剑战斗。
    可又如何能忍住?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曲正风站在后面看着,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掌伸了出去,因常年练剑而长有薄茧的掌心,轻轻地搭在了方小邪的肩膀上。
    然后微一用力,便将人提了回来。
    方小邪红着眼,转头看他。
    可他却没看方小邪一眼,只是目视着前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淡淡道:“你这样,可当不了崖山的大师兄……”
    玄黑织金的长袍,厚重极了,也压抑极了。
    曲正风越众而出,只留给众人一道沉稳的背影,宽阔的两肩仿佛还是往昔一般可靠。
    为身后的人……
    挡住风,挡住雨,挡住那些所有本不该有却偏偏出现的伤痛。
    恍惚间,好像又是昔日崖山的大师兄……
    可只有曲正风自己知道——
    他也不过一介懦夫。
    没有选择与见愁一道重新潜入极域,而选择与所有人一道正面作战,不过因为“不敢”二字罢了。
    此时此地,是他站在了方小邪的面前,代替了他来面对。
    可这一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彼地,真正直面最血腥、最残酷之人,并不是他……
    他曾颇不满意的那名“小师妹”,终于还是肩负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像一位真正的“大师姐”一样,站到整个崖山所有人的前面,为他们挡去风雨……
    杀。
    一个字。
    战。
    一个字。
    可无论“杀”还是“战”,听起来简短,却好像永无止境,连天幕都被染成暗红。
    黄泉水一如九头江水,在极域的荒原上奔流不息,淌向黑暗的深处。
    船,终于停下。
    所有的鬼修都走了下来,站在岸边的栈道上,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尾。
    傅朝生向她走了过去,本想要提醒她该下船了,可注视着她此刻的神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愁却察觉到了。
    她慢慢从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中撤回目光,看向他,道:“知道了。”
    然后她从船上走了下来。
    傅朝生于是又想起鲲那一句“看不懂”,他跟在她后面,走在她身畔,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问出了口。
    “是吃了那颗心,便会生出情吗?”
    “……”
    见愁脚步顿住,慢慢转过眼眸来看他。
    许是这一路行船之所见,让她眉间多了几分压抑的沉凝,更添上一点心不在焉的恍惚,所以连声音都有点飘忽。
    但答案却是否定。
    “不是情。”
    傅朝生看她。
    她却已淡漠地垂眸,重新迈开了脚步:“是欲。”
    不是情,是欲。
    只是有时候,这二者往往难分。
    谁也不知道,在有了“欲”后,跟着生出来的,会是什么。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着傅朝生藏蓝的衣袍而过。
    河湾里,已经没有半根枯骨。
    河岸上却立了一座白骨砌成的义庄,一片恐怖的黑色瘴气将其笼罩在内,也遮掩了庄内那一口又一口的暗红血棺,阴森邪寒,数之不尽!
    第509章 千修英魂
    入崖山,多少年?
    自人间孤岛荒野孤冢里复生醒来,见愁便与崖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一介凡人,到崖山的大师姐。
    还记得第一次从扶道山人的口中,听闻“崖山”二字;还记得第一次对旁人提及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那些惊讶的眼神;也还记得第一次踩在扶道山人无剑之上,横越半个十九洲遥遥望见崖山时震撼……
    当然,也记得千修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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