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生疾驰在风中,好似唯有这扑面的冷风,能浇灭他心头的火焰,封冻心里忽然划开的口子。
    庞然又古老的废墟世界,在他脚下飞掠而过。
    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束兰芽似的紫光,顷刻间穿破了迷障,竟是要直接从这梦国里冲出,往那荒域的起点又或者尽头而去!
    在他身后,梦国依旧。
    见愁的剑慢慢放了下来。
    谢不臣站在她身后,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鲜血沾在了他的指间,也沾在了他唇边,面容变得苍白了许多,眉目间却是一片的冷凝,只问见愁道:“他好像误会了你的目的所在,你不追上去解释吗?”
    看来,谢不臣也看出那“应虺”的身份了。
    见愁剑还于鞘,只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道:“谢道友对我的目的,倒好像很清楚。”
    “拔剑相救,你怎会如此好心?”谢不臣一笑,但眸底已多了几分阴沉,与见愁之间那一点表面的客气都泯灭在了相互算计的冰冷之中,“一切从天而降的惊喜,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代价。这一点,你明白,我也明白。”
    到底还是那个谢不臣啊。
    见愁实在忍不住要为之赞叹。
    到了这种时候,头脑竟还如此清楚。
    她并未否认自己别有目的,因为不管承认还是否认,都不可能打消谢不臣的怀疑,而且都走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的阴谋阳谋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剩下的,只是结果。
    见愁转身道:“我等陷入这境地之中,一定是幕后有人算计,还是先脱出此境,再做计议吧。”
    可谢不臣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步,只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她:“那一炷香,该不仅仅是九头鸟的三滴心血所制吧?方才接近盘古之心时,地上那些血垢里,混有盘古心血。元始界四百余年,我翻遍从枉死城带回的所有典籍,才确信有此香。当年你我青峰庵一战后,我近乎垂死,而你凭空消失了一甲子,以后来阴阳界战来看,那段时间你去过了极域。若我没猜错,你也早进过了枉死城。在攻下鬼门关后那一日,你出现在那旧宅之中,并非巧合。”
    见愁脚步停下,细细玩味着谢不臣这一言一句,回身转眸,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情,可竟未否认他方才所推测的这一切,只淡淡笑道:“可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此香,现在并不在我身上。”
    果然是她!
    谢不臣眉宇间的戾气,终于开始泛了上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扣紧了墨规尺,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他微微闭了闭眼,才让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内里的狰狞,却在心原上翻滚。
    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沉凝而冷酷,只问了最后一句:“香在哪儿?”
    见愁只随意地抬起手来,指了指上头雪天黑阳,坦然地答道:“被人偷走了。”
    *
    宽阔的街道上,负剑生与见愁之间,隔了一片水银似的镜面。
    但这时候,见愁竟是盘坐着的。
    她似乎是睡着了,远山青黛般的细眉轻轻颦蹙,好似做了个并不很好的梦。
    一道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衣袍飘逸极了,乃是轻极的鸿羽织成。
    此人一张脸是让人记不住的一张脸,明明看的时候很清楚,待转过眼来,便会忘个干净。
    就像是人的梦一样。
    在梦中的时候无比清晰,感同身受,待得梦醒便往往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有那一双幽深的眼,盛着万千幻梦似的华光,隐隐透出几分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紫意,让人一见忘俗。
    仿佛是乘月而来。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眸中异光一闪,才轻轻抬起手来。
    也不见如何动作,见愁垂落的袖袍一角便飘了起来。
    一只狭长的盒子便从她袖中飞出。
    月影摊开手掌,那木盒正正好落在他掌中。再一弹指,盒盖便掀开了,里头躺着的,是一炷三支不知为何断掉的紫香。
    终究还是拿到手里。
    如今香落到他手中,人也正好在这荒域之中,剩下的,便是那神钥了。
    好在此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需微微一眯眼,他便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傅朝生的去向,此刻便将这几截断香一收,竟腾身向半空中一跃!
    那一身雪白的衣袍,化作了雪白的羽翼,眨眼便消失在虚空中,不见了影踪。
    而在他走后,先才陷入梦中的见愁,却睁开了眼。
    这平静的眼底,哪有半分才从梦中醒来之人该有的恍惚?
    一片深暗的幽寂!
    唇边一抹弧度扯开,她已在心底冷冷地笑了一声,但却并不去追,甚至也不在乎那三滴香被人盗走,只是站起了身来,剑鞘轻敲,将眼前这一片镜面打破。
    “啪。”
    碎银落了满地。
    镜面那一头的负剑生,这时才惊醒,眼底还带着几分恍惚,似乎还被困在方才所见所感之中。
    见愁望向他,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慢慢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梦这个设定,比较心理学。其他的都比较简单,从画面就能做出一定的推测。但旋涡,白犬,黑狼这里,不那么明显。狗一般象征规范的道德、自我的约束、克制的良知,简单来讲,“超我”。但狼的形象在梦的意象里就比较负面,带点兽性,野心,诱惑,同时还比较冷酷,是人心里恐惧的东西。从白犬变成黑狼,更多的意味着一种转变,而不是什么实指。
    其实不该解释这么多,但我知道,大部分读者不涉猎这个,应该不大明白。
    这卷本来可以写得更科学,更“梦境”一点,不过考虑了一下普通读者的情况,还是稍微“处理”了一下。
    第576章 心牢
    看到了什么?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负剑生怔了怔,花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望向见愁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迟疑与犹豫。
    他想起了方才镜中所见。
    那是一条血红的大河,河滩边上立着一座白骨大殿。
    六道轮回开如紫金莲花。
    一名清风朗月似的少年,便从这一片光芒中出来,向那站在他身前的女修,唤了一声:“母亲……”
    那女修不是旁人,正是见愁!
    但随后发生的一幕,便让负剑生产生了几分迷茫:因为此时此刻似乎还有另一名对手在,而见愁的目光平静不起波澜,一掌轰出,便击中了那对手,同时也击中了这名少年。
    世界霎时纷乱。
    一卷暗金色的简从半空中坠下,“生死簿”三字,篆刻其上。
    一只纤白的手掌将它接住。
    还是见愁。
    但周遭的场景已经改变。
    浮荡着浅浅淡淡紫气的水面,宽阔极了,像是一片微波荡漾的湖;一柄巨斧始终向外散射着炽亮的光芒,悬空在水面上。即便无法亲身感受,仅仅看此湖此斧的模样,也能感觉到那种神秘而沧桑的气息。
    见愁便盘坐在一畔。
    生死簿被她拿在手中,看了很久。
    脚步声响起。
    她面前的湖泊里,多了一抹倒影,是有人走了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名身穿紫黑色官袍的男子。
    面容五官看上去倒是英俊,只是眉眼间的神情带着一点冷厉的寡淡,两手都揣进那宽大的袖袍里,却给人一种老神在在的感觉。
    两人似乎说了一阵话,但具体说的是什么内容,却是半点也不清晰。
    过了一会儿,见愁才重新垂首,目光落在簿上。
    她问道:“张大人,秦广王治下时,其余阎君所用的生死簿,所从何来?”
    那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答道:“生死簿只有一卷,但诸位阎君手中各有分管之事,所以由秦广王将生死簿拆成分卷,各位阎君手中各持一卷,都能借轮回之力,旋转六道。”
    见愁便沉默了下来。
    她望着自己手中那一卷生死簿,在那池水之畔坐了很久。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站了一会儿,也就揣着手去了。
    整片镜面里的场景,便渐渐幽暗……
    对于自己方才无意中窥看到了这些,负剑生始终觉得有几分冒犯,一一对见愁言明后,带了几分歉意:“这荒域中事奇诡难测,我并非有意要看,还望见愁道友莫怪。”
    “无妨。”
    这梦境是相互的罢了。
    见愁对这件事本身倒没有很看重,只是有些没想到,负剑生会看到这么一段。
    她慢慢垂了眼眸。
    这一刻,负剑生竟觉得她的神情,像极了他方才在那镜面中所见,心底便忽然一动,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吗?那孩子,是道友的……”
    “不是。”
    见愁摇了摇头,不用负剑生后半句出口,便已经否认了。
    “事情是发生过的,但他并不是我的孩子。”
    负剑生一生所不负者,剑也。
    他心思纯粹,杂念极少,所以不管是直觉还是感受,都比寻常修士敏锐很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隐约觉得……
    自己方才之所见,对见愁来说,似乎算不上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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