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因为敦煌的富庶在加上城主的孤傲态度才惹得两国联手围剿,但居民已然迁走,城主又战死殉城,留下一座空城也没什么意思,好生治理重建还得花大量的人力与财力,这样闭着也似乎没什么的。
    但这时,国师向皇帝上报说,敦煌可能有变,皇帝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遣承华随行查看。
    至于玄咫么……他知不知道昆仑山颠有神界入口织萝不确定,但释迦成圣前乃是天竺人,天竺在中原以西,释道也便是从天竺一路东来的,玄咫多半是想访一访西边的释宗以证大道的。
    不过恰好这段时日他与承华有了写私教,请承华顺便带上他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就是这样,这一群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便聚在一处,一同远行,一走便是一个月,才终于出了阳关。
    阳关距皇都也没有那么远,实在是顾昭的陪嫁队伍太过庞大,又不能像行军一般紧赶慢赶,才慢得这样可怕。
    在出发三日之后织萝便后悔了。请个车夫去一趟昆仑还能贵死她了,为什么非得蹭顾昭的队伍呢?一天走不了十来里,还人多规矩大,若不是还有元阙跟着一路讲笑话和定北府的马车实在很舒服这两个优点,织萝一定早就跳车逃走了。
    出了阳关,顾昭倒是认认真真对着城门拜了拜,又因自己曾经再次领兵作战过,还摆下酒菜好生祭祀了一番自己曾经手下埋骨于此的弟兄。
    顾昭是个很刚强的人,在临走蹬车前,却忍不住眼圈一红,还遣人请织萝去陪她坐一段。
    不过织萝真的不是特别会劝慰别人,这是元阙的强项,哪怕换玄咫也比她合适,而顾昭最想要的,大约是承华。
    好在顾昭心宽,默默坐了一阵也便好了。
    这时候,织萝才敢胆大包天地问:“郡主可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领兵打仗?答应和亲?”顾昭不以为意地一笑,“不后悔,我也没得选。守护家国,是我身为顾家后人的职责与使命。至于摩罗……从前见过一次,也不是那种相对无言的人,不算太坏。”
    趁着那日去给顾昭送同心结的机会,织萝便悄悄看了她的姻缘线,似有牵绊,但一直延伸向远方,大概是套在摩罗身上的吧。
    被迫与一个不爱的人牵在一处便已是十分痛苦了,顾昭这人,却还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诚然自己的家国需得爱护,当家国有难,必慷慨以赴。可如今中原还算强盛,地位安稳,即使有窥境宵小也不敢妄动,远不到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地步。这么多年,几乎都是靠着顾昭再南征北战,难道一国的武将都死绝了?倘若满朝文武都真心钦佩尊重顾昭就罢了,偏偏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平日里嫌弃顾昭有伤风化贻笑大方,一旦有事又恨不能以顾昭的血肉筑起高墙,将强敌外虏挡于墙外。
    凭什么?
    织萝正在出神,马车又是一停。顾昭打起帘子问道:“发生何事?”
    “回禀郡主,前面便是沙漠,是否要就地歇息?”前方有斥候回报。
    织萝闻言也打起帘子,只一眼,便暗暗赞叹一声。正值日暮,极目所见的天际都是彤红的,连稀疏的几片云也勾勒上一道金边,一望无际的黄沙也染上了橘红色,而背光的丘壑却成了一道道黑影,错落有致,端的壮丽无比。
    顾昭看了一阵,连忙收敛心神,沉声道:“沙漠边缘应当是有人家的,且先找一找,若是有城镇最好,先将粮草水源补给充足,若明日天晴,便一早出发,毕竟沙漠里多凶险,也更难找到落脚之处,要小心才是。”
    “郡主说得极是。”月氏王子原本是要打马来问顾昭的意见,恰好就听到她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不由得暗暗赞赏,暗道不愧是他父王点名说可以求娶的。
    顾昭只是笑笑,然后朗声吩咐道:“沙漠夜里极可能会起风沙,极难穿过,还是赶在日落之前抓紧赶路吧。”
    有顾昭的命令,底下人也不敢怠慢,加快速度向前行进。
    又过了一阵,队伍又停了下来,这次顾昭帘子也没打,问道:“又是何事?”
    “回禀郡主,前头发现一座城。”
    “既然是一座城,拿出通关文牒进去便是,不让过去么?”
    “不是。那座城……看起来有些奇怪。城墙破烂,好像是一座废城。”
    废城?运气这么差?顾昭与织萝对视一眼,当即一道下了车。而听闻郡主下车,其余人也不好再坐着,也纷纷下来查探。
    迎着落日的余辉,顾昭眯起眼去看前头矗立着的那座城。
    城头上似乎是没有站岗放哨的军士的,这个时候了,也没见有升起的炊烟,着实有些诡异。
    沉吟片刻,顾昭道:“先原地歇息一阵,待我前去查探。”
    月氏王子与承华是想阻止的,但护送的军士却都知道顾昭带兵打仗一向身先士卒,拦她反倒会惹她不快,也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一来这二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任由顾昭去了。
    织萝有些好奇,也跟了上去,元阙当然不会落下;犹豫了一阵,玄咫到底也提步跟上;承华略站了站,还是提步往前走去;他一走,合勒与珞儿便自然不会留在原地。
    一行七人一道走到那座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城池前,望着紧闭的城门,都有些疑惑。
    这个时辰便关闭城门了么?
    顾昭凝神想了想,伸出手来,正要去推那厚重的城门,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对话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引到正文上了,费劲!
    织萝:旅游,公费的,很好~
    第89章 蜃影
    “展白, 快些, 马上就要起风沙了, 再不进城今晚就等着在沙漠里过夜吧。”这里的沙地还不算十分松软,马儿还是可以随意奔跑的。城门前的七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听见了远方忽然响起的马蹄声与对话之声。
    众人一齐回头望去, 却见身后的夕阳比方才的更加绚丽壮美, 彩霞将整个天空都铺成变幻莫测的丽色, 穿透云层的落日余晖将大漠中所有人与物都镀上一道金边,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影。
    那是一支满载货物、中间还夹了一辆小车的马队, 骑马之人各个体型剽悍, 模样也不善, 而方才说话之人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却不像是这一群人中任何一个发出的。
    不过只片刻之后,这一对人马之后又窜出两骑, 去势如风。
    策马狂奔的是两个青年人一个骑枣红马, 是个斯文的男子,身着广袖青衫, 头束青玉小冠,模样周正而清隽,虽驰骋在大漠中,却是一派中原文士的模样。另一个则骑一匹通身毛色乌黑而四蹄如雪的高头大马, 身着一袭华贵的玄色锦袍, 一头乌发却只挑了鬓边两缕用一根与衣裳同色的发带在脑后随意系了,此刻那墨缎一样的发便在风中恣意飞舞,竟是说不出地张扬。那男子的样貌也十分出色, 面若刀裁,飞眉入鬓,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和田墨玉却又泛着寒星一样的光芒,紧抿的嘴唇较常人更薄却异常好看。
    只是这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头戴高冠、广袖博带的国师承华,又看了眼那玄衣男子,心道:这两人真是太像了!
    那两骑本是落在马队后面的,转瞬却追了上来,隐隐还有超过去的架势。玄衣男子大马经过那马车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头,飞快地向马车扫了一眼,转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驱马向前。只是那青衣男子却觉察了他的动作,在经过马车的时候也透过车帘往里面望了一眼,一下子却变了脸色。
    “不要多管闲事!”玄衣男子头也没回,只是压低了声音暗暗警告。
    青衣男子却狠狠一拂袖,而后挥鞭在马臀上重重抽了一记,催马奔到马队前头,勒马于领头人面前,生生将马队拦了下来。
    “妈的,哪里来的小兔崽子,竟敢拦你大爷的去路,活的不耐烦了吗?”领头一人仓促停下,朝地上啐了一口,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高声叫骂。
    这……面前停着这么大一队人马,且一小半是月氏人打扮,剩下的另外一大半则是朝廷军士的服制,各位也太彷若无人了吧?
    织萝原本正惊叹于这两伙人的大胆,忽然又发现送亲的这一大队人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这边,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一般。若是是军士训练有素绝不轻易左顾右盼就罢了,可还有定北府那么些陪嫁的丫鬟,这些小姑娘总不至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吧?
    略一思索,织萝微皱柳眉,低声道:“几位小心,这是沙漠中大蜃吐出的幻象,并非实景,莫要糟了算计。”
    海市蜃楼这话听过不少,但皇都城中却无缘得见,几人都觉十分惊奇。
    倒还是承华摆手示意无妨,轻声道:“似乎没什么而已,戒备些不错,也不必太过惊慌,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这边还在议论着,那厢青衣男子却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在那人面前晃了一晃,在看到那人又惊又惧的神色后,淡淡一笑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马队?做什么的?”
    “我们……我们是陇西来的,想去西域做生意。”那人也知道自己的口音藏不住,索性报上家门。
    “车里的是什么人?”青衣男子似笑非笑地问。
    领头之人犹豫片刻,小心地道:“那是我闺女……”
    不知何时,那玄衣男子也赶了上来,闻言便冷哼一声道:“头一遭听说……有人把自己女儿绑着外出行商的。”
    那人望了这忽然杀出多管闲事的两人一眼,眸中的凶光一闪而逝,神色依旧小心翼翼地,还可以带了几分讪然,“媳妇儿……死得早,就留了这么个闺女……我们兄弟外出跑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就想着带着她在身边。谁知道这死丫头一点不懂事……不得已只好……”
    青衣男子含笑听完他的解释,忽然伸手摊在那人面前,那人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青衣男子修长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支造型简约而别致的白玉簪,玉料油润通透,一见便知价值不菲。青衣男子慢慢把玩着那玉簪,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倒是很有本事啊,竟然能弄到刻有洞庭江家家徽的簪子给女儿……”
    那人的脸色如遭雷击,一双粗糙的大手慢慢按倒了腰间的弯刀上,而他身后的一队人马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将腰间的刀柄紧紧握住。
    青衣男子倒是镇定自若,冷冷地扫了那队人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敢对敦煌城主动手,胆子不小啊。”
    敦煌城主?是哪一个?众人纷纷望向顾昭。
    然顾昭却轻轻摇头,解释道:“围城那几日,敦煌城主不曾露面。后来攻城,我……不幸染恙,是摩罗领兵与城主决一死战的。”
    带兵破了敦煌城的主帅,却连敦煌城主都没见过……也真是独一份了。
    那一队人显然不很相信,却还是被这个名号唬得手上的动作一顿。领头之人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粗声粗气地道:“少他娘的吹牛,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吗?”
    “你可以不信,那就尽管动手试试。”玄衣男子忽然开口,语气里满是森冷与威严,“不过还是劝你们想好——如果你们还想活着从敦煌城里出来。”玄衣男子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来细细把玩。
    那边的领头之人与他们本就离得很近,自然看见了短刀的鲨皮刀鞘上的古篆小字——藏锋。那人吓得瞳孔一缩,连忙翻身下马,向着那玄衣男子抱拳一揖,连声道:“小人不知是城主……多有得罪……”
    马队中的人见自己首领都对眼前之人行此大礼,自然纷纷跳下马背,对着仍旧端坐马上的玄衣男子与青衣男子行礼。
    “车里的女子……”青衣男子笑着凑上前,居高临下地问。
    那人额上沁出细汗,颤声道:“是、是小的们……劫道的时候……抢来的……想着、想着卖到西域去……”
    玄衣男子冷哼道:“留下马车立刻滚。若是再出现在敦煌地界……”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多谢城主手下留情……”那人几乎要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谢,然后招呼着手下的兄弟把马车驾到二人跟前停稳,便立刻跑了个干净。
    青衣男子这才翻身下马,上前打起马车帘,将里面一个五花大绑、口塞胡桃的黄衣女子松绑,然后慢慢将她扶出车来。
    那黄衣女子生得恍若天人一般,样貌精致难描难画,肌肤白净如脂如瓷,可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虽然衣衫发髻稍显凌乱,却难掩通身那名门望族之女才有的清贵高华气质,就这样立在夕阳下,周身上都散发着余晖所镀的柔光,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羽化登仙。待自己手脚的酸麻好些后,黄衣女子便轻轻挣脱了青衣男子的搀扶,仪态万方地向着二人盈盈下拜,“奴谢过二位救命之恩。”语速语调都十分平稳,倒看不出是个刚刚从贼人手中脱身的孤身弱女。
    “她……”在看清那黄衣女子样貌的一瞬间,元阙便呆住了,无意识地发出个音节。
    织萝扭头看他,戏谑道:“怎么,你认识?”
    “我……”元阙一向能言善道,难得迟疑。
    边上还有好几人,不光顾昭和承华在,玄咫也在,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于是织萝就此放过了元阙,准备等过一阵子找到地方休息再说。
    玄衣男子不动声色,青衣男子却是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然后轻轻地将适才用来逼问那一伙马贼时的白玉簪子簪到她的云鬓上,柔声道:“事出紧急,唐突姑娘了,在下给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奴感激二位来不及,哪敢怪罪。”黄衣女子又福了一福,倒是十分落落大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姑娘是洞庭江家人?”
    “是,先父乃是江家家主江琮,只因触怒天子而被下令满门抄斩。先父不忍让奴……故事前安排心腹护奴远盾西域……”黄衣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剪水秋瞳也被泪水洇湿,只是强忍着不让珠泪滚落下来。
    青衣男子闻言沉默许久。倒是那玄衣男子慢慢将短刀收回袖中,不带情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女子愣了愣,然而碍于他敦煌城主的身份也不敢斥他无礼,只是不卑不亢地道:“奴名叫……江芷阑。”
    “芷兰?哈,沅有芷兮澧有兰,果然好名字。”玄衣男子微微扬了扬唇角。
    “城主谬赞了,奴眼下家破人亡,已改作……‘灯火阑珊’之‘阑’。”江芷阑垂眼,如扇的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郡主……郡主!”大概是瞧着这几人在那儿站了好一阵,也不知齐刷刷地在看什么,不说进也不说退,月氏王子有些忍不住了,连忙上前来叫了几声。
    被他这么一喊,幻象忽然消失,众人都回过神来。
    顾昭抱歉一笑,“抱歉,是我失态。”绝口不提方才看见蜃影之事。
    月氏王子似乎不是什么细心之人,闻言也只是摆手一笑,“郡主莫要如此。不过这座城……进是不进?”
    “进,先探个虚实再说。”顾昭伸手去推城门。
    “小心!”玄咫与承华忽然不约而同地低喝一声。
    织萝连忙抬头一看,却见城门上那原本斑驳得看不分明的匾额,忽地一下亮了起来,上头显出两个古朴的大字——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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