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织萝还在仔细地分析,元阙蓦然回头,厉喝一声。
    织萝与玄咫听到动静,也连忙回头去看,却见一道惨白的虚影在身后一闪而过。
    “厉鬼?”织萝眼神一变,有些惊讶,不过看着手上这一本名册,又有些想明白了。
    女子本就属阴,命格又都是属阴的,去大阴之数聚集在一起……用后脚跟想也知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自古就有人用聚阴邪术行不可告人之事,却不知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上头,哪一个是你的名字?愿意出来指一指么?”织萝将手中册子高高举起。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一人,或是说任何一只鬼回应她。
    不过离几人不远处,仍有白影隐约在涌动,似观望又似试探。
    “这是怎么回事?”元阙持剑,蓄势待发。
    织萝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举着手中的册子。
    玄咫终于觉出了一点不对,试探着问:“姑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被封在这画中大概非你们所愿吧?毕竟你们有的是中原来的,有的却是更西之地来的,但你们守住的却是敦煌——你们客死的异乡!眼下就有这么个机会,能将你们从这里带出去。你们愿是不愿?”
    这一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却听得玄咫与元阙大骇。
    第97章 解脱
    又是一阵寂静, 元阙与玄咫几乎都以为织萝说话是无人愿意听、准备以武力来解决石窟中的厉鬼了, 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说能带我们出去?”
    “不, 怎么可能,她只是骗我们, 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留在这里也是死, 过去也是死, 我倒想死得快些,也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
    “回家, 我要回家!”
    原本只是耳语一样的呢喃, 但说话的人越发激动, 抑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放声嘶吼,尖利的嗓音仿佛两片金属剐蹭, 刺得耳膜生疼。
    玄咫一见有些转机, 连忙气沉丹田,朗声道:“烦请各位姑娘稍安, 告诉我等究竟真相如何,我等才好想办法才是。”
    “那个杀千刀的骗子!我要杀了他!”
    “快带我出去!我要回家!”有激动的厉鬼已经显出了身形,惨白的一团,面目模糊不清, 身周环绕着几点幽蓝的鬼火, 尖尖的指爪就要碰到玄咫的衣角。
    啪——
    一声尖利的破风声响起,撞到石壁上,将一处石头击得粉碎, 一下子便震慑住了躁动不安的一群厉鬼。
    “都闭嘴!若是说不清楚,你们谁也别想出去!”织萝将一段红线绕回指尖,鲜艳的红衬着莹白的纤指,端的是说不出的旖旎动人,只是织萝如今的神色,却是难言的冷厉。
    道行高深的精怪,刻意释放出威压,又动了真火,还是十分唬人的,连玄咫都忍不住往旁边退开一步,有些担忧地看了织萝一眼。
    “姑娘别气,想问什么我来就是。”元阙连忙劝了一句。
    织萝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平视前方,“你们都是这石窟之中的精魅?此地是不是有一十六人?”
    白影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浮现,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个。
    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个道:“是我们,一直被锁在壁画中的生魂。”
    “如今壁画已破,再不能复原,为何还徘徊不去?”织萝问道。
    岂止是徘徊不去?倘若真是被那壁画所困,织萝他们却是打破壁画之人,给了她们自由,但方才……她们却似乎是要对元阙下杀手!
    众女一齐摇头,“不是,虽说我们以壁画为形体,但真正能困住我们的,却并不是这壁画。”
    这话有些绕,元阙一时没想明白,当即反问:“那你们是为何被困在此地的?”
    “是她手上那册子。”有一女子道,“那生辰八字乃是用掺了我们生前心头血的墨汁所写,落笔便是一道封禁,困住魂魄不得稍离。至于那壁画……不过是用指尖血点了眼珠,将魂魄引到壁画中去罢了。”
    “谁将你们封禁于此,意欲何为?”玄咫最是容易心生不忍的,听闻此法阴毒残忍,当即冲口问道。
    那女子摇头道:“被封进壁画之中后,其实我们浑浑噩噩一段时日,不知为何身在此地,也不知将我们封在此处是要作甚。直到有一日,我们被唤醒,她告诉我们,我们生生世世都被困此地,再无脱身的机会,甘愿也罢,不服也罢,今后也只能与她一道护卫敦煌。”
    “她是谁?”虽然是个问句,但其实织萝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测,单等印证。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个女子摇摇头,“她……那个穿青衣的叫她阿阑。”
    竟不是敦煌城主?三人惊诧地对视一眼,但织萝在触及元阙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别开。
    那日江芷阑受人之托,来找寻敦煌城主,城主当时却是正在填色作画的,那么这几面壁画是他所创无疑。瞧着江芷阑那模样,对上敦煌城主都是小心翼翼的,也绝不会有敦煌城主听命于她才创了这壁画一说。
    不过她们说守护敦煌……“这城早就破了,你们却还在守护什么?”
    “阿阑说,这敦煌乃是城主的敦煌,绝不能让月氏人或是中原人随意毁去,哪怕这里今后再没敦煌子民,城主也战死了,她也绝不许有旁人靠近一步。这是城主的心愿,城主不能实现,她就来替城主完成。”
    “疯子!”莫说这偌大一座城到底能不能算在某一个人头上,可全城的遗民都迁走了留下一座空城来严防死守又是为何?一城之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荒谬至极!更可笑的是,竟还会有人愿意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真是……无可救药。
    不过再怎么荒谬,也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敦煌城中分别有八座石窟,困住了一百二十八名命格属阴的女子,这些女子会无差别地攻击贸然踏入城中的外人。
    也难怪那些来敦煌冒险寻宝的人会有去无回。
    不过……他们一行八人自踏入城门之后,大门便自己合拢,如何也推不开了,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阙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若是有人擅闯,撵走便是了,为何要杀戮殆尽?”
    “阿阑吩咐我们一定要杀掉。”那些女子木然地回答,仿佛自己了结的并不是一条生命,而只是随意吹去了落在衣裳料子上的浮尘。
    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冷声道:“她叫你们杀掉你们就杀?这么听话?”
    虽然面容模糊根本看不见表情,但三人还是能感受到这些女子提起江芷阑时的恐惧,幽微的鬼火在空中颤了几颤。
    “她……若是不按她的话去做,是要受罚的!”
    “不给我们养料,我们会痛死的!”
    织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什么养料?”不过她自己隐隐也知道,但凡用邪术养了阴毒之物为非作歹,总是需要有东西来供养的,否则宿主也要被反噬。既然她们听命于江芷阑,那么江芷阑自然是要给她们供养。
    而江芷阑眼下正在城外的流连客栈——敦煌附近唯一一家客栈,倘若真有人路过,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将人拿下,毕竟活人乃是邪物最好的养料。
    自己丧心病狂就罢了,还要拉着这么多人一道陪葬,实在罪不可恕!
    不过在收拾她之前,还得先把眼前这十六人,不,是满城一百二十八人全都安顿好。敦煌城无端端锁闭起来,想来与这八窟壁画脱不了干系。
    还没等织萝开口,玄咫便已经问道:“敢问各位姑娘,如何才能将你们放出来去转世托生?”
    一窟的白影又开始激动地舞动,“就是那册子,烧了它,烧了它!”
    “直接烧了么?”元阙有些迟疑,“各位姑娘是因画被打破才从中脱出,若是直接烧掉,你们倒是自由了,但其他几窟的姑娘呢?”
    “管不得了,快放我们出去!”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说着,似乎全然未将元阙那话听进耳中。
    织萝淡淡扫了元阙一眼,又提高声音喝道:“住口!你们平白做了这画中厉鬼可怜,难道她们与你们不是一样的么?你们运气好叫我们撞见了得以脱身,她们就合该永生永世地困在此地么?若今日遇到我们的不是你们,而是另外随意哪一窟里的人说了这话,你们也会觉得是应当的么?”
    “命数如此,怪不得人。要是你们愿意,顺手一救便是。”有个女子很是不以为意。
    相传虎啮人死,死者不敢他适,辄隶事虎。名为伥鬼。伥为虎前导,途遇暗机伏陷,则迁道往。人遇虎,衣带自解,皆伥所为。虎见人伥而后食之。(1)
    织萝听过人间无数关于伥鬼的故事,最著名的要数《太平广记》里的一则,且还有许多文人以伥鬼的故事借题发挥而讥讽时事,亦亲眼见识过伥鬼,总以为不过斥一句“糊涂”便罢了,却不料一群为虎作伥的庸人,原来可以因可怜而可恨到这样。
    若是如此,救来何用?
    元阙与玄咫都察觉了织萝的怒意,其实也觉得这一群女子实在是自私太过,若是救下实在是白白给自己添堵。
    然世间总有人是这样,原本是可怜,遭了他人的毒手,受尽折磨,却因痛苦而心性大变,失了良善,最终也变成了面目可憎之人。
    只是这样的人太多,劝告无用。
    玄咫连忙低声道:“姑娘莫与她们一般见识,送她们前去轮回转世,也算是积了福报。喝过孟婆汤重新为人,或许就改过了。”
    于是织萝强压怒火,冷冷地道:“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如何才能将另外几窟的人都救出来?要先打破壁画是么?倘若你们不愿意说,那就谁也别出去了!”
    重见天日的诱惑到底太大,而众人又可算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为难是不行的。
    到底还是有人开口了,“是,需得先将壁画打破,魂魄才能活动自如,否则即便是将这魂契一把火烧了,也只能被困在彩塑之中。”
    “早说不就完了么?又不是她们出去之后便没你们的容身之所了。”织萝轻笑一声,将第一窟的名单撕了下来,夹在指尖,却不立刻焚了,只是道:“方才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的确是不想救的,但玄咫大师一向慈悲为怀,不忍看你们在此受苦,给他一个面子,我便放你们这一回,倘若你们能立时去阎罗殿听候审判也就罢了。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在外头为非作歹……”
    “这位姑娘,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有个女子怯怯地插言。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想讲条件?织萝眉峰一挑,睨了她一眼。
    那个女子连忙往后飘开一尺,不过又立刻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也并不想惹是生非,只是实在离家太久,而家人尚在,想回去看看。只一眼,看一眼马上就走!横竖……我们如今这模样,他们也早就认不出来了,没有逗留的必要。”
    元阙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先前开口的那女子低声道:“我……家住河西。我是家中长姐,下头还有个弟弟。我们家原本就穷,那一年大旱,更是断了生路。那天敦煌城主路过,在我家讨了一碗水,问过我的生辰八字,便花钱将我买了回来。我被他带到敦煌后,便被锁了起来,直到取了心头血,封进画中……”
    “我家里是行商的,路过此地,夜里被偷偷绑了来的。”
    “敦煌城主身边那个汉人英俊得很,我瞧他顺眼,自己跟他来的。谁知道……”到底是胡姬,大胆而热情,说起这样的事也没有一点扭捏与避讳。
    “我……”
    十六个女子渐次开口,寥寥数语,却道出一个个辛酸悲惨的故事。
    如今眼前这十六只厉鬼,生前无一不是个鲜活可爱的妙龄女子,或许有的本就遭逢不幸,而有的却原本生活顺遂和美。然而遇见那敦煌城主之后,却仿佛落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用不能醒来的噩梦一般,从此万劫不复。
    若不是织萝他们找到此处而破去那些壁画,只怕千万年之后,她们还仍然在此沉沦。
    织萝沉吟片刻,指尖一晃,那一页纸便自己燃了起来。火舌慢慢将一个个名字舔舐干净,织萝轻声道:“去吧,若是家人还在便去吧。你们之中也无龟兹人,除却龟兹之外,你们去哪里都行。”
    敦煌城主早就战死,敦煌遗民迁去龟兹,想要复仇却是不能了。至于江芷阑……吐过她们说得那个阿阑便是流连客栈的江芷阑,她们去寻仇织萝不想拦着。
    纸页化作一缕轻烟,面前一群惨白的厉鬼才才慢慢显出些轮廓,面目变得可以分辨。
    她们欢呼着,在空中飘来飘去,似在庆贺自己的新生。
    “多谢几位相助,大恩大德,来世必当报答!”十六个女子齐声道。
    但织萝这边的三人都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一并忘了,哪里还记得上辈子恩人是谁愁人是谁。
    重获自由的十六只鬼魂争先恐后地往石窟外飘去,高呼道:
    ——爹,娘,弟弟,如今你们过得可好?该不会再吃不起饭了吧?
    ——孙郎,我回来看你了!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心仪的姑娘娶回了家。
    ——阿母,女儿不孝,不该不听您的话而执意跟着一个陌生人去了。阿姐应该嫁人了吧?她一向比我听话,但愿她以后也能好好照顾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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