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得知计獾捧礼去了一趟知府家中,想起昨夜王爷在塔心室待了片刻离开,不像以往的作风,想将韦宗岚招来细问,还没去请,人反倒先来了。
    韦宗岚笑眯眯踏进屋,就挨在韦氏身边,替她捶腿捏肩,无不殷勤。
    他们感情是极深的,韦氏虽是康王乳母,曾在宫中享有一时地位,但究其出身并不光彩,韦氏出生于穷乡僻壤,因有几分姿色,卖入京城做了一小官的外室,十三岁生下一子夭折,被小官打发出去,因缘巧合下,韦氏当上康王乳母,无人敢轻视,到了康王长大,无需再喂奶,韦氏改嫁,方才生了亲儿韦长青。
    此时韦氏家乡经历了旱灾,家中兄长想起当初断了音讯的姊妹,听说在京城当了大官家里的管事,拖家带口来投奔,到了京畿盘缠用尽,光景凄凉,一家五口死了爹娘,两个妹妹,只剩了一根独苗,就是韦宗岚了。
    韦氏将他寻到,养在膝下,与韦长青一起习文练武,待到十六岁的光景,生的英武身长,又一起做了康王侍卫,出入宫中,好不招目。
    却不想后来见山关一战,韦长青中箭死去,韦宗岚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就成了韦氏的寄托,待如亲子。
    韦宗岚六岁丧父丧母,一双姊妹也是他看着咽气,世间只剩下韦氏一个亲人,凡事待她亲近体贴,十分耐心,韦氏也疼爱这侄儿,停住笑,才提起要紧事儿。
    韦宗岚道:“姑母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王爷,侄儿这趟来,就是王爷派我来请您的。”
    “你贯是会推脱,王爷是主子,岂能妄议,”韦氏话音一转,“昨天你见了连氏女,如何?”
    韦宗岚眼前忽然浮现一张色如芙蓉的小脸,他最爱美人,但晓得了连氏女与康王之间的一点猫腻,不敢多想,加上清楚姑母的心思,最见不得自己鬓生华发,美人迟暮,他双目清透,笑吟吟道:“自然比不得姑母半分,侄儿看来,姑母就是那洛阳神妃,端庄美丽,世间无人能比。”
    韦氏脸皮似被他说薄,拿团扇敲他肩头,笑道:“拿我一个老婆子,跟人家小姑娘比较,亏你说得出口。”
    姑侄俩说了会子话,打发了韦宗岚,之后独自坐屋里,拿菱花镜照了一面,往唇上添了一指胭脂,淡淡一点,并不起眼,方才满意去了。
    康王正在塔心室诵经,韦氏不敢打搅,立在门外静心候着。
    今日清早雨就停了,乌云仍压得阴沉,一片天色茫茫,瞧着天快要落黑。
    风渐大,檐下风铃吹得晃荡。
    韦氏素来有头疼之症,眼下经了风吹,不由暗暗太阳穴,却是眼梢里搁了一点什么,不由望去,就见台阶之上,吹落了一朵细细的红绒花。
    王府女子首饰衣饰皆有管制,她一手操办,绝无女子戴这样娇艳的玩意儿。
    嬷嬷捡了起来,送到她面前。
    韦氏正欲细看,身后传来开门声,她就将红绒花收入袖中,微笑转过身,见室内走出来一位年轻男子,着了袭牙色道袍,白玉簪子挽乌发,迎着身后塔身千万洒金佛像,他一身道袍像缠了曼陀昙花,朝她走来,一片昏昧光色里,开口道:“韦夫人。”
    韦氏曾是他乳母,但贵人大了,有了规矩,两年前,忽然改口尊她韦夫人。
    当时韦氏趁他入睡,微微失态,难免疑心被他窥破,事后见康王仍如常侍奉,便摁住了这层疑虑。
    想来也是,康王怎会疑她。
    外人只道韦氏是康王乳母,鲜少人知道两桩事。
    一是她亲儿韦长青,替康王挡箭身死,对康王有救命之恩。
    儿死母替,天经地义。
    二是先皇贵妃临终时,康王未受召见,他仍私闯京畿,被拦在宫门外,皇上恼他无礼,命他午门外罚跪,文武大臣来来去去,瞧尽了他笑话,当时韦氏任宫中女史,冒死引康王偷潜宫中,见了先皇贵妃最后一面。
    先皇贵妃感念她冒死之举,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康王托付于她。
    电转流光,多年过去,阖府上下,康王有许多妾夫人,但能得他这一声夫人的,唯有韦氏。
    虽康王早及弱冠,对她安排妾室一事微有不满,但她于康王,亦是恩人亦是如母,危难之际可托付生死。
    世间哪个女子能排她前头。
    这也是韦氏心里最最得意的。
    所以啊,仗着男人偏宠,如何不生其他心思。
    主仆交谈,护卫丫鬟屏退。
    韦氏看向面前青年貌美的康王,提起昨夜之事,康王并不避讳,袒露昨夜连氏女偷进琉璃塔,替他诵经祈福。
    康王从不喜旁人打搅,昨夜不仅破了一次例,还帮这女子,细想起来,康王改道儿来贤良寺,莫非早知连氏女在这寺里。这念头一旦浮起来,韦氏越想越深,“昨夜王爷遣计獾去知府家里,大摇大摆,闹得人人皆知,也是因为连氏女?”
    “拿她作笺子罢了,”康王声音懒漫,甚至没有一丝语调,“连家查出窝藏阉党一事,官府少不得攀咬上王府,计獾去问了一问,发现里头另有蹊跷,鲁王也掺了一脚进来。”
    这事儿韦氏倒是不知,“什么蹊跷?”
    计獾遂将来龙去脉道出,鲁王如何利用谢行羯,收买知府,意图攀咬王爷,其挑事恶毒之心,令人厌恶。
    鲁王为何对康王如此深恨。
    原来鲁王为先帝一个贵人所生,出生在康王前头,所有宠爱全被康王夺去,因此生了嫉妒,这么多年,一直寻法儿令他在皇帝跟前失宠,暗中使了不少手段,往些年康王看不上这些腌臜手段,不曾理会,这回不知怎么回事,铁了心要给鲁王一个教训。
    说来可笑,鲁王跟他藩号一样,胆莽粗野,经身边一帮幕僚挑唆,更扶不起来。
    对付鲁王,无需费多大力气。
    韦氏冷笑,“谢行羯办砸事,鲁王难信他了,为挽回鲁王心意,想必还要在平阳府闹出一桩事端,王爷放心,但凡与谢家有勾连的,我会查明。”
    “不必费这心了,谢行羯为人睚眦必报,连家得罪了他,必去寻连家仇敌。”
    康王语调稍一顿,不知想起什么,眉目间幽幽冷笑。
    韦氏见了不觉怔住,只因这两年,康王对她越发冷待,鲜少见他这般鲜艳神色。
    康王察觉她眼神,眉头微拧几不可察,转过身,声冷如击人脑髓的金瓜,“还有一事,过几日芙蓉开遍,知府夫人宴请各家小姐,听闻陆大小姐姿色甚美,韦夫人不妨去见见。”
    这两年王爷身上蛊毒频频发作,原先大半年一次,如今每月都有,积毒难泄,生了头疼之症,疼起人要命,府里那些纯阳血早不干净了,需要换新,据说陆家大小姐八字纯阳,生的如花似玉,是个好人选。
    王爷突然提及此事,想必不简单,韦氏眼珠一转,趁机提道:”连氏女虽不是纯阳血,王爷要是喜欢,不妨也一同纳入府中?”
    康王闻言看她一眼,那双眼眸看来,如明镜一般,韦氏心下微惊,面上含笑揭过了这一层话,闲话不提,正要告退,却被康王喊住。
    康王立在台阶之上,朝她伸出手来,袖口盈风猎猎作响,袖上的白鹤似要飞去了。
    韦氏瞧着眼前这只修长的手,险些也伸出手,要搭上去,却听康王道:“我的东西,您似乎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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