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会不会和那箱子里的东西有关?
    那夜她将箱子打开了,里面既没有奇珍异宝,也没有丹药密辛,只有一叠《女戒》手稿,清秀的字迹明显是女子所写;另外便是一只墨绿荷包,上面银线绣着松竹;荷包里只有一个朱黄交叠的平安符;还有一盏鱼虾莲叶间嬉戏的琉璃灯盏。
    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可是石婉很清楚,皇帝只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渐渐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皇帝的心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如今,这些秀女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还以为皇上喜欢的是那位贵妃,还在做着小女儿的绮梦。
    后宫之中,唯一的后妃章贵妃对于将要进秀女之事心中毫无波动。有什么关系呢,皇帝的心早就死了,进再多的人也不过那样,他要是愿意要别的女人,就算不是自己,后宫多少美貌宫女,也没听说哪一个被宠幸过。有时她都怀疑,他是不是不行……
    他不是不行,是太行了。崇明殿里,皇帝批完奏折,结束了劳累匆忙的一天,在龙床上很快就睡熟了,睡梦中,他又梦到她了,梦到那些不可言说的往事。
    醒来,身下的黏腻让他心情更低沉了。
    五弟说,他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次数多了,他也找过宫女,可是那种感觉就是不对,越做越是让他不开心,每每总是开个头,他就失去了兴致。
    五弟怕传出不好的话,那些宫女不久也消失了。所以,后来他干脆就放弃了。有的事只愿意与喜欢的人做,换个人他宁愿不要。
    宫中不知从哪一年起,渐渐有了不吃水产的规矩。据说,皇帝极讨厌鱼虾之类,要是看到餐桌上有这些,必是要大发雷霆的。曾有个上膳宫女身穿湖蓝裙衫,不小心把一盘素炒虾仁撤得慢了些,就被皇帝下令拖下去杖死了。后来者再不敢起什么幺蛾子,御膳房干脆绝了鱼虾水产的踪迹。
    要说有什么女人能入皇帝眼的,除了差不多算是青灯古佛的贵妃之外,只有一个。
    那年,兵马大元帅杨长岭西北大捷,回京述职。皇帝突然召见他身边的红颜知己。
    听说这位大将军的红颜知己年轻貌美、堪比神仙妃子。人们都纷纷传说,这杨长岭大概与皇帝相冲,两代帝王都要夺他女人,着实凄惨。
    果然,皇帝将这位红颜知己引进内殿,过了一两个时辰才出来。皇帝看起来心情颇好,神情不再那么冷冽,反观那位红颜,却神色慌张、秀眉深蹙。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并未强留这位红颜。这女子回将军府后不久,便大病一场,期间没有人见过她。皇帝与将军之间却并无隔阂,依然君臣相谐,常常殿内共商国是。
    不久,将军便辞官归隐了。有人说见到归隐的将军身边跟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妙龄女子,也不知是他那久病不见的红颜否?但人们也想不通,那女子为何几十年容颜不见衰老?待好奇者追随寻访而去,却再也找不到二人了。
    光耀二十七年,天下承平。王朝大败西突厥、收复琉球,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已至暮年的皇帝站在观星台之上,视线之下,正是过去的景阳宫如今的东海湖。自荣王相劝后,皇帝减慢了东海湖工程的进度,所需用度皆从私库而出。历时三十几载,终于落成。
    这座享誉整个王朝的东海湖碧波万顷、莲叶接天,三面环绕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琉璃碧瓦,精美异常。整座园子中心正是曾经的景阳宫内殿,传说那里的水是整个湖最深的地方。这座美丽的园子被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称为东方最美的明珠,几千年后依然被未来者津津乐道。
    而当时的帝王看着眼前这一切,双手颤抖。
    “我终于可以把你安放在这里了,这里没有火焰,只有清凉无波的湖水,你最喜欢的东海。”
    “去吧!”他转身将手中的小瓷坛交给身后的梁王。
    赵云也已经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捧着瓷坛,想起那年初见,垂髫之年的女童随在自己身后一起看话本,他们一起游戏、一起看花灯、吃冰糖葫芦、她为他智斗花妖、送他灵力……那些往事他从来不曾忘过,即使他也气过她、怨过她,甚至故意刺伤她,可是得知她没了那刻,还是痛不可挡,更何况四哥?
    此时,四哥终于放下几十年的执念要放她归去了,他却为他心疼。
    “四哥,婉婉只是回家去了,她会开心的,你不要太难过。”
    皇帝早已转过身去,背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
    湖边散了她在人间最后的灰烬,茫茫碧水间云烟飞逝,再无踪迹。
    回到观星台,皇帝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说道:“当年红菱说只要她生灵未灭,便还会回到东海。也不知这些年,她们找到她的生灵没有?”
    赵云脸一苦,当年见红菱,他和杨长岭都在场。顾不得诧异她便是当年的锦贵妃,只听她说水族最怕火,婉婉又为三味真火所化,怕是落了个灰飞烟灭的结果。那妖精顿时眼睛发红,就要抽剑杀四哥,好在被杨长岭挡住。
    待问及那碎裂的鈡时,他们更是一无所知,红菱大哭,言道一定要为婉婉报仇。
    等他拿出灰烬中发现的一颗宝珠时,红菱哭声更响,却不再冲动要杀人了。她说那是东海水族男子冠上的宝珠,遗落于此,定是有人救走了她。
    早已被她一番话吓的面色青白、抖如筛糠的四哥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红菱便问:谁救走了她?她是不是没死?她现在在哪儿?在东海吗?让我见见她?
    ……
    红菱却仍是一脸死灰。
    她摇头:“被三味真火烧了精元,任谁救走了她,怕也是回天乏术!”
    她突地站起:“我要回东海!我要回去看看,她……看还能想什么法子?”
    待红菱三个月后归来,却说东海里没有四九的踪迹,但龙虾二三也消失了。红菱说,只要还有一丝生灵在,四九便总能回来的。
    对这恍若游丝的希望,四哥这么多年从未提起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希望有多么渺茫。
    如今听他念叨,赵云才知,他从未放弃。
    “应该……会找到的。”他艰难回答。
    帝王一声长叹:“今生今世,我只怕等不到她了。待我百年之后,那只箱子记得放入棺椁,让我带到地下去。”
    赵云只得应是。
    “轩儿的即位诏书也已写好,就放在皇座之下,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皇帝的话不等说完,赵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连连叩首,哭喊道:“四哥,莫说这些话!你定能长命百岁,赵轩他还小,还要您多多看顾,您万不可做此想!”
    “哎呀,你看你,起来!自古谁无一死,不过提前安排一番罢了。算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皇帝转身扶他起身,却见远处赵轩一身皇子锦服正向这里走来。
    见了皇帝,赵轩倒头便拜,神情恭敬:“父皇,轩儿回来了!”
    赵轩在光耀七年便被过继到皇帝名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皇子。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极罕有的,因为无出会使帝王威仪遭受极大影响,所以历朝君王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过继兄弟之子。而赵昊不,他手腕铁血、一言九鼎,即使干了过继这事,也没几个敢质疑他的。
    赵轩带回了江南风调雨顺的消息,皇帝心头最后一点忧虑也没了,整个人顿时一松,感到压在心头这么多年的沉重渐渐消失了。
    皇帝回去便病倒了,这一病便再也未能起来。
    殿内跪倒一片,最前面是一身男儿气魄的赵轩,他伏在皇帝身边静静听他最后的嘱托。
    杨青婉,婉婉,四九……青春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飞烟掠过,一年年老去的帝王守着殿外的一轮皓月,度过了几十载春秋。
    如今,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么?
    “轩儿,朕要走了,你姑姑在向我招手呢,还记得她给你做的风筝吗?朕要去找她了……”
    几息之后,内侍高声哭喊:“皇上龙驭归天了!”
    大行皇帝晏驾前,荣王也病倒了。
    等众人刚给大行皇帝收殓完,荣王身边的内侍便哭喊着来报,荣王也薨了!
    史书记载,光武帝在位二十七载,抵外辱、收失地、旱地修建水利工程、南岭治洪涝、西江防疫病、金陵开运河,富饶处予其自治,富者更富;贫瘠处帮扶接济、与民修养生息,贫着亦富。
    身后盛极哀荣,京城百姓自发守孝三日,一时间,满京皆白。
    杏花春雨里,遥远的玉屏山上,红菱望着山下的点点素白,心中叹息。人间几十载风烟已过,而四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47.紫玉元君
    禹门口传说为大禹治水时开凿, 两岸峭壁夹持、形如门阀。
    湍急的黄河水从这里经过,被束缚、被压抑, 待到禹门口, 猛地一个急转,地势陡然开阔, 狂涛激浪顷刻间撞在峭壁上,怒吼着、呼啸着,飞出一层层临空雪浪,爆发出巨大声响。
    山谷里便时时如惊雷滚滚。
    若是随着这雪浪一路向下,便会陡然落入万丈深渊, 形成一条湍流直下的飞瀑。飞瀑经过的石壁旁镌刻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龙门。
    四九看着飞天雪浪中激起的层层水雾, 像一团团柔润的轻云在山谷间流浪。如此清逸绝尘之地,丝毫想象不出, 昔日群鲤争相跃龙门的激烈场景。
    隆隆巨响中,四九听到有人在喊她,回头远望。郁郁葱葱的山腰上,一群白衣少年笑声朗朗, 其中一个银红衣袍的男子站在巨石之上,正向她摆手。
    “二三哥哥!”
    在他身后, 那群少年有的正御剑飞行、有的见状提剑追赶、有的半路盘桓打闹, 一路欢声笑语不绝,那是隔壁妙清师叔的弟子们。四九很少出禹山, 并不认得他们。倒是二三, 大概终于可以回东海的缘故, 他极其兴奋,又说要抓紧时间多去长长见识,无事便混进隔壁山头里去找人切磋。
    “你在这里干什么?”二三腾挪之间已经来到她面前。在他身后跟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从人间选上来修仙的好苗子,远远一看四九周身有紫光环绕,便知她不是一般人,一群人只是恭敬地站在远处,并不过来。
    “父亲说,他当年就是从这里跃过龙门化龙的,我便来看看。”四九指了指飞瀑湍急的禹门口。
    二三看了看日头,将手中宝剑一挽幻化成一把油纸伞,遮过四九的头顶:“你才醒过来,别在烈日头下站久了。禹门龙王着实不凡,这龙门如此险要决绝,别说你我,就是你阿娘来了,想不用法力越过这龙门也是妄想。当年你父亲能凭一己之力越过化龙,实非凡鱼所能做到!”
    他当然不是一般的鱼。
    四九暗笑,二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己能得观音大士相助,自然是和父亲脱不了关系,否则,那珞珈山紫竹林是那么好进的?
    听父亲说,九百年前他还是观音大士座下莲花池里的一尾金背鲤鱼,因为无意的过失被贬洞庭。这才遇到阿娘。
    可李鲤心志高傲,一心期盼能立下功业,向曾经的主人证明自己。听了龟爷爷一番水族传说后,他不声不响离开洞庭,只说事成便回。他也是个不成事不言声的谨慎性子,可这一去便杳无音讯。阿娘带着四九找遍洞庭周围的大泽湖泊,终不见他。以为他心有两意,性子刚烈的阿娘便放弃寻找,表明决绝之意。
    而另一边,李鲤到达龙门后历经千难万险,中间多少次生死边缘,最终靠着坚毅的心性,终于成为第一条跃过龙门的鲤鱼。当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奋力一跃,一下子跳到了半天云层里,搅动云雾间的气流与水汽,突然一团天火从身后烧来,将他的尾巴烧掉了。痛苦的涅槃之后,他变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当时的禹山上神便上奏天帝,命他为禹门口新一任龙王,掌管一方水域。
    当年离开时,女儿四九还在襁褓中,待他安排好禹门口事宜返回洞庭接妻女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洞庭也已经鱼去湖空。
    他四海搜寻无果。直到北海的水族好友妙清来说,在北海边感觉到与他相同的气息。这世上与他气息相同的,除了女儿四九还能有谁?
    他当即便赶往北海,沿着缥缈的线索找到了人间。却看到一个面容可亲的女孩儿被雉鸡精扣在罩子里,三味真火正在熊熊燃烧,那女孩儿痛苦地嘶叫。当时,他就确信无疑,那必是他的女儿了!
    心疼之下,一掌拍碎了罩子,正要杀了那妖精,却见一个银红衫子的少年冲了过来,与雉鸡精打斗起来。他便只在身后重击了雉鸡精一张掌,便抱起女儿飞身而去。
    他必须尽快找到救她的办法。
    身为水族,被三味真火灼烧,若没有高强法力护体,必死无疑。
    她不过五百来年的小妖,怎禁得住这般伤害?
    她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无异于被剥了壳的小虾子,还怎么活?!
    李鲤心痛难当,自己这个父亲本就极不称职,三百年不见,一朝得见,女儿却已经濒临生死,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她活下来!
    辗转天际,他最终还是脚步沉重地来到珞珈山紫竹林,只有观音大士能救她,也只有观音大士他还能求一求。
    当年被贬洞庭,他不曾言一声冤枉委屈,心里虽不舍不甘,可还是倔强地不肯认输。
    如今,为了四九,他拜倒在莲台下,陈述当年的经过原委,若不是善财童子从背后撞过来,他不会将高台上的玉葫芦打翻。而巧合的是,在洞庭他找到了丢失的玉葫芦。
    观音大士得知玉葫芦还在,而且在四九身上,封闭已久的玉葫芦空间竟然开启了。
    “如此看来,你这女孩儿倒是天道的有缘人。不知姓名为何?”
    得知四九的名字后,观音大士轻捻手中柳枝,从净瓶中沾了雨露洒在她伤痕遍布的身体上:“难为你还记得九百年前生活的四九莲池。也罢,就把她养在莲池里,吸取日精月露,终日浮头听我讲经,看能不能得些造化,重获仙体。”
    因此,如今见她,有些道行的都能看到她身上萦绕的紫光,那是莲花池里养育两百八十多年的结果。
    四九一叹,没想到一转眼都快三百年了。
    不过一场人间小小历练而已,怎么就落得个这样悲惨的下场?到底还是法力低微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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