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觉得陆家不理智,这衙门一送,岂不是把两家都置于风口浪尖徒惹非议,完全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咽不下这口气,让夏家悄悄把人处理了就是,何必弄得满城风雨,实在是不近人情。
    另一部分则认为,国有国法,夏兰盈犯了国法送衙门天经地义。陆家大义灭亲,可歌可颂。
    再说了,夏氏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陆氏女,一计不成又是一计,压根没把陆家看在眼里,当然要狠狠还以颜色。
    有好事之徒问陆见深,何至于送官?
    陆见深反问,“她是否杀了人?”
    好事之徒,“是。”
    陆见深,“是否触犯《周律》?”
    好事之徒,“是。”
    陆见深,“触犯《周律》之人,何以不法办?”
    好事之徒,“……”
    陆见深正色,“犯律不法办或处以私刑,置国法于何地。”
    好事之徒怂了。
    陆见深凛然,“我陆氏食君之禄,更该以身作则,奉公守法,恪遵功令。”
    好事之徒,“……陆大人大公无私,在下万分钦佩。”您政治思想这么正确,谁敢跟您唱反调。
    第34章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 充斥着刺鼻的异味, 那是一种食物、血肉、排泄物种种味道混融形成的异臭, 腐朽绝望。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房十分昏暗, 只能靠着过道上射进来的微弱烛光照明。
    抱膝坐在墙角稻草堆上的夏兰盈出神的盯着过道墙壁上的油灯。她的待遇比旁人好一些,一个人单独住了一个牢房。一个人清静也寂寞,她只能盯着油灯发呆, 这是她视野范围之内唯一明亮的物体。
    在这里最多的就是时间, 这一阵她想了很多很多,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给自己编制了一个美梦,她以为做过的事情可以像沙, 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沉浸在这个美梦中不可自拔,为了捍卫这个美梦,不惜杀人。
    可梦终究有醒的时候,她却没想过会醒的这么猝不及防,这般痛不欲生。
    老天爷对她可真是恶意满满。前世,呵呵,那些不堪的回忆不是一场梦, 是她的真正经历过的前世。
    梦再真实也不可能历历在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与白宇辰在简陋的小院子里拜堂成亲的每一个细节, 记得洞房花烛夜,也得对镜画眉……更记得被卖到花船上的每一时每一刻。
    做梦也是要有依据的, 那些事若非亲身经历过, 想梦也梦不到。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这样就能假装自己白璧无瑕。
    前世她活得像个笑话,放弃大好前程与一个卑鄙小人私奔,落得倚门卖笑的下场。更可笑的是就因为陆见深想替她赎身,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旧情难忘。
    哪来的情,若有情,他怎么会赶尽杀绝把她送至官府,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留。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私奔之后她落得那么个不堪下场,再多的怒意都消了,兴许还有些畅快,看啊,这就是背叛他的下场。
    至于他为何依旧未婚,也许是人家挑花了眼。
    自己却自以为是人家为了她守身如玉,又感动又欢喜又自卑又愧疚,傻里傻气地沉湖自尽。
    死后居然重生了,哪怕重生在私奔之后,她也以为这是老天爷怜悯她。
    直到现在才明白,老天爷是觉得她好笑,想再看一回笑话乐一乐。
    的确好笑,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笑至极。
    “哒哒哒哒”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抱成一圈的夏兰盈充耳不闻,视线随着摇晃的灯火摇晃。
    人世间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当你绝望时给了你一线希望,却再一次走向绝望。
    “姐姐!”
    夏兰盈愣了愣,不敢置信地转头望着疾跑而来的夏兰彤,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自她下狱,家人一次都没有来过,一次都没有!
    夏兰彤心焚如火地看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夏兰盈,她的姐姐是夏氏嫡长女,金尊玉贵,何曾这般狼狈过,她抓着栏杆催促狱卒,“开门,快开门。”
    拿着钥匙开门的狱卒小声道,“姑娘,一盏茶的功夫,不能再多了。”要不是上面没发话要好好教这个女犯规矩,而夏兰彤给的银两足够多,他们几个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夏兰彤胡乱点了点头,一等门开立即矮身冲了进去,跪在夏兰盈跟前抓着她的双手泪水潸然,“姐姐,姐姐。”
    夏兰盈面上一片水光,终究有一个人来送她了,她伸手探向夏兰彤,想为她拭泪,伸到一半,想起来自己的手很脏,无力下垂,却落入一双温暖细腻的手中。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夏兰盈手上,夏兰彤泣不成声,如果那时候她不因为私心放纵姐姐与人私奔,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不会!
    “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与人无尤。”她错在不该私奔,更错在不该私奔后还以为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大错特错在想杀人灭口,可惜她醒悟的太晚了,但是有一件事还不晚。
    夏兰盈紧紧抓着夏兰彤的手,声音紧绷,“阿彤你听着,你不要学我,你不能犯错,犯了错就不能回头了,你知道吗?”
    吃痛的夏兰彤不敢叫出声,强忍着痛意望着眼角眦开的夏兰盈,下意识的用力点头,“姐姐,我知道,我听你的。”
    夏兰盈欣慰一笑,突然伸手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彤,你听好了,我接下来的说的话非常重要,攸关整个家族。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好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夏兰彤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姐姐疯了!
    夏兰盈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我没疯,我从来都没这么清醒过。不管你信不信,你都要牢牢记住,你听好了……”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原本想用这些来补偿陆见深,不过现在用不着了。
    家族因为她名声扫地,还开罪了陆家,父亲叔伯能力平平,若无转机,只怕就要这么没落下去。
    她是家族的罪人,唯一能想到的补偿就是将自己知道的这些将来之事告诉妹妹,希望父兄可以把握机会,顺势而上。
    可惜她只活到后年冬天就死了,期间浑浑噩噩对朝廷大事知之甚少。幸而诸如太子薨殁这样震惊四海的大事却知道几桩。若是早知自己会回来,她肯定活的长长久久,将未来几十年的大势记得一清二楚,何愁夏家不兴,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惟恐夏兰彤记不住,夏兰盈又复述了一遍,她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可等我说的第一件事发生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所言不假。阿彤,你答应我,一定要牢牢记住,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父亲,我求你。”
    瞠目结舌的夏兰彤打了一个愣,望着额角手背上青筋鼓跳,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火苗在烧的夏兰盈,登时悲从中来,大姐竟是被活活逼疯了!
    夏兰彤强忍着震惊,郑重其事道,“姐姐,我记得,我都记得。”
    夏兰盈如释重负一笑,总算能为家族做一件好事,如此她便是死了也能瞑目。
    ……
    “夏家姑娘只怕死不瞑目。”
    应昭仁公主之邀来西苑欣赏新献上来孔雀的陆夷光远远的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不高兴了,目光不善地盯着远处的福王。
    她一直怀疑,福王不只腿有疾,脑也有疾,且脑疾已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整日里怼天怼地,除了皇帝外,就没他不敢怼的人,越优秀怼得越厉害。他自个儿瘸了腿,断了前程,只能当一个混吃等死生娃娃的闲王,最爱对那些前程似锦的青年才俊横挑鼻子竖挑眼,分明是羡慕嫉妒恨的扭曲了。
    眼下被他挑剔的正是陆见深。
    这里是西苑,皇帝常年居住在这儿。西苑较之皇宫更辽阔通达,有烟波浩渺的湖泊,有荫蓊茂密的山林。皇帝又在这儿大兴土木修建宫殿楼台道观祠坛,方便自己修仙。
    作为中书舍人的陆见深自然在此处随王伴驾,这会儿他出现在园子里是因为德妃在陪驾,他一介外臣自然避了出来。
    不想倒霉的遇上了吃了枪子似的福王,不知他又是哪里受了刺激,没两句话就开始夹枪带棍的转到夏兰盈身上。
    陆见深一本正经接道,“王爷所言甚是,殒命于花期,想来她极为不甘心。”
    福王冷笑,“少装傻,你知道本王说的不是这个。”
    陆见深拱手,秉承着不懂就问的优良美德,“微臣愚钝,请王爷赐教。”
    福王喉间一哽,他最恨陆见深这幅道貌岸然云淡风轻的模样。
    “阿萝愚钝,也请王爷赐教。”陆夷光一脸娇憨地小跑过来,一边眨巴眨巴大眼睛求知欲满满地看着福王,一边请安,“阿萝见过福王。”
    落后几步的昭仁公主也行了一个万福礼,“昭仁见过二哥。”
    福王一瞧见这两黄毛丫头,就觉得心气不顺,这两丫头仗着父皇宠爱,撒娇弄痴让他吃了好几回挂落。方才他去向父皇请安,因为德妃在,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出来了。德妃正是昭仁的亲娘,登时新仇旧恨一块烧起来。
    “被自己未婚夫亲手送上了断头台,未婚夫还踩着她的尸首赚取名声,夏姑娘可不是死不瞑目。”
    左右宫人屏气凝神,假装自己只是一棵树。福王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嘴巴那么臭出门没刷牙,陆夷光暗暗一磨牙,递了陆见深一个眼神,对上福王这根不讲理的棒槌,她大哥这样的讲理人太吃亏,得她来,对付福王她有经验。
    “所以王爷觉得我们应该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陆夷光断章取义。
    福王瞪了瞪眼,“胡说!”
    陆夷光压根不给福王再说话的机会,语速飞快又清晰,“是阿萝的错,阿萝误解了王爷的意思,王爷怎么可能觉得我们应该包庇一个杀人凶手。
    便是亲亲相隐也有两不隐,谋逆反叛不隐;亲属互害不隐。莫说夏姑娘还未进门,即使她进了门,她处心积虑谋害我堂姐,我们家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包庇。不然如何对得起我堂姐,如何对得起为护堂姐牺牲的忠仆。
    今日她谋害小姑,它日便有可能弑杀公婆。敢问王爷,这等女子,谁敢娶?
    阿萝知道,这等心狠手辣的女子,王爷自然是不敢娶进来威胁陛下皇后以及各位王爷公主的安全,我们陆家亦然,所以我们不得不将她诉诸律法 。
    其实阿萝也知道,外头少数人觉得我们家不近人情,毕竟订过亲相识一场,何以这般绝情,让夏家家法处置便是,至少留一份体面。
    乍听之下觉得这些人重情仁德,细想却是自私自利,更是其心可诛。在他们眼里杀人这种大罪都该用家法处理,国法只是摆设。按他们的想法,家法应该凌驾于国法之上,可张家有张家的家法,李家有李家的家法,那以谁家为基准,岂不是乱了套。若人人眼中只有家法没有国法,后果不堪设想。唯有人人以国法为准,敬畏国法,才能天下太平。”
    陆夷光有点儿想喝水。
    福王想打人,他恶狠狠地盯着陆夷光,死丫头通篇没一个字指名道姓,可字字句句都在骂他。
    陆夷光瑟缩了下,霎时湿了眼眶,眼泪降落不落,满脸惹人怜爱的怯弱。
    “阿萝所言甚是,”朗笑声传来,“以家法代国法,践踏了朝廷尊严。你小小年纪,难为你看得通透。”
    身穿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皇帝不紧不慢走来,一身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威仪绝不会叫人以为他个道士。
    福王脸皮狠狠一抽,白了又红。陆家老的青的小的,巧言令色,没一个好东西。
    第35章
    眼中含泪的陆夷光闻言, 面露欢欣鼓舞之色, 有点儿骄傲又有点儿害羞的说道,“陛下, 其实这些话都是我从阿爹和大哥那听来的, 陛下也知道我就会吃喝玩乐, 哪里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
    皇帝一乐,吃喝玩乐说得可真理直气壮,“你父兄深明大义,心存社稷, 是国之栋梁, 他们将你教的也很好。”颇有些嫌弃的看了福王一眼。
    被嫌弃的福王悲愤,“……”就算觉得他没被教好, 那也是教的那个人有问题。再说了哪里教得好了, 牙尖嘴利, 目无尊长, 持宠而娇。
    皇帝淡淡扫一眼怒瞪着眼的福王, “福王,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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