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垂得树叶簌簌作响,月光静悄悄地笼罩天地。
    “大哥。”
    陆见深停在她对面,上下打量她。
    陆夷光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自在,不想让他担心。这个时辰过来,大哥肯定是特意来开解她的。
    “不想笑可以不笑的,”陆见深目光泛柔,“在我面前不需要强颜欢笑。”
    陆夷光一愣,笑意僵在脸上。
    陆见深轻叹一声。
    笑意退却,陆夷光垂眼,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大哥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之前反应那么大是一时接受不了,现在已经想通了。我还是我,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阿萝。”陆见深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郑重,陆夷光忍不住抬起头,望进陆见深漆黑的眼眸里,月光落在他眼里,透出明亮的光,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有家人都站在你背后,你一回头就能看见。”
    温柔的话语温泉一样淌过心间,打从心底暖起来,暖的陆夷光眼底发热,汪出泪,水盈盈一片。
    陆夷光弯起眼睛,显出月牙一眼的形状,“嗯,大哥我知道,我不怕。”
    陆见深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乖,我们阿萝是最勇敢的姑娘!”
    翌日,陆夷光和南康长公主前往紫阳观,是陆夷光主动提出来的。她想来祭拜下陆清猗,接受了身份的改变,自然也接受了陆清猗是她生身母亲的事实,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来上一炷香。
    被摒弃在外的陆见游满腹狐疑,这几天全家人都怪怪的,尤其是陆夷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不管他怎么问,他们都说到时候他就知道了。陆见游挫败,却无能为力,气呼呼的在演武场上拿箭靶出气。
    这一次祭拜,陆夷光的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望着简陋的墓碑,心情复杂的一言难尽。
    原来她不是她姑姑,是她的生母。
    脑中浮现仅存的几缕印象,最后定格在她临终的画面上,她摸着她的脸,眼睛里布满眷恋不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是她。
    不知不觉间泪水爬满了整个面孔,陆夷光擦了好几次,都擦不干,索性也不再压制,任由泪水无声蔓延。
    好一会儿,陆夷光郑重其事地冲着墓碑磕了三个头。您放心吧,我之前十六年都过的很好,以后也会过的很好,您在下面也好好的。
    磕完头,陆夷光站起来,下山。
    才离开紫阳观没一会儿,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王保半弓着身子,笑容较之以前更加热情与恭敬,“陛下正在紫霞山庄内,请公主与郡主前往一叙。” 怪不得陛下如此宠爱长乐郡主,原来郡主是公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第95章
    得知陆家已经告知陆夷光真相, 皇帝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产生过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微妙的忐忑。
    等了二日, 得来上午去紫阳观祭拜清猗, 下午来西苑的喜讯,可皇帝忍不住微服来到紫霞山庄。
    紫霞山庄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一家三口曾在这里短暂的住过几日, 虽只有寥寥几日, 却是难得的团圆。
    “陛下, 长公主和郡主到了。”
    皇帝回头, 便见陆夷光跟在南康长公主一步后跨进门。
    陆夷光眼眶发红, 显然是刚哭过, 皇帝目光泛怜, “起来吧, 这里没有外人,无须见礼。”
    话虽如此,陆夷光还是把礼行完了。大哥跟她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位卫灵公, 他有一爱宠弥子瑕,卫灵公甚爱之。一日, 弥子瑕吃桃, 咬了一口觉味美, 便把剩下的桃子送给卫灵公。卫灵公欣喜, 逢人便道, 弥子瑕爱他,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让给他。数年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卫灵公再想起这一桩往事,却说弥子瑕将吃剩下的东西给他,无君臣之礼。
    陆夷光半垂着眼帘,神色漠然。
    皇帝看了看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歉然又无奈的笑了笑。
    皇帝不由苦笑,叹了一声,对陆夷光道,“你都知道了吧。”
    陆夷光盯着脚尖不吭声。
    皇帝:“这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陆夷光声音里带着几分赌气。
    被顶了一下的皇帝不怒反笑,点头,“你姑姑和你舅舅将你照顾的很好。”
    陆夷光听着耳不顺。
    皇帝走向陆夷光,“将你养在你姑姑膝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年来,朕无时无刻不想认回你,给你无上尊荣。”
    陆夷光抿紧了唇。
    “过去的事不提了,”皇帝停在她面前,神情慈爱的如同寻常的父亲,“以后父皇会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
    迎着她复杂的目光,皇帝生出一缕期盼,期盼这孩子能唤他一声父皇,等了十六年的父皇。却见陆夷光又合上嘴唇,低了头。
    皇帝失望,无声一叹,但也能理解,哪是这么容易改口的,慢慢来吧,“十六是个好日子,朕会在那天昭告天下封你为公主,封号沿用长乐二字,盼你长寿喜乐一生。”
    话里掩饰不住的宠爱,陆夷光心里犹如打翻调料瓶,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她承认这些年皇帝待她极好,可一想起一些事,又说不出的别扭。
    “阿萝,还不谢过陛下。”南康长公主提醒直愣愣站着的陆夷光。
    陆夷光又要下拜。
    这一回被皇帝托住了,“父女之间何须见外。”
    陆夷光心情更复杂了。
    皇帝岂能没有察觉,“陪朕走走吧。”
    陆夷光看一眼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对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笑了笑,抬脚出屋,陆夷光跟上,南康长公主没有跟着离开。
    “小时候,你来这里玩过,还有印象吗?”
    陆夷光望望四周,摇了摇头。
    皇帝比划了下,“也是,那时你才这么一点大,哪里记得。”
    经过桃花林的时候,皇帝驻足停下,“有一次也是这个季节,你指着桃花兴奋的叫,朕举你起来,没想到你抓了一把桃花就往嘴巴里塞。不让你吃,你就哭,哭得可大声了,可把你娘心疼坏了。”
    陷于回忆中的皇帝目光里一片温柔。
    陆夷光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叙述想象那个画面。
    见状,皇帝故意挑了一些美好的回忆来说,希望能触动她。他嫔妃无数,儿女成群,可唯独在清猗和阿萝母女俩身上,体会过寻常人家的温暖。
    清猗无欲无求,不像那些女人,眼里除了算计就是算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利益。连带着孩子也被她们教的失了纯真,在他面前不像儿女,更像臣民。
    好一会儿,陆夷光忍不住问出来,“您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称呼母亲还是姑姑才好,陆夷光含糊了下,“她,是怎么认识的?”
    皇帝眺望花海,目露追忆,“那是个下雪天,就在这凤凰山,朕遇见了你母亲,恍惚间以为自己遇见了仙女。”
    不期然间,陆夷光中脑海中冒出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始于容颜。她忘记是在哪个话本子上看到的,当时她深以为然,此刻更加坚信。
    “然后朕便打听了你母亲的身份,我俩是同道中人,朕便找借口接近你母亲,”皇帝笑了笑,笑容舒缓,彷佛想到了美好的记忆,“你母亲察觉到之后,便想不动声色的疏远朕,朕岂能毫无所觉,朕便装傻。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母亲看着冷,实则最是心软不过。朕用了两年,终于打动了你母亲。”
    陆夷光听得格外认真。
    皇帝又是一叹,“遗憾的是,你母亲不肯随朕回宫。朕知道,其实她是担心有朝一日色衰爱弛,在宫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母亲她,终究没有全然信任朕。”
    陆夷光垂了眼,傻子才相信帝王长情,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民间有句糙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话糙理不糙。
    若是进了宫,谁知道帝王的真情能维持多久。直到现在,陆夷光都不确定,皇帝的念念不忘有几分是因为没有彻底得到,有几分是因为红颜薄命的遗憾,剩下几分是真心实意的情。
    皇帝看她一眼,“这也是朕做的不够好,不能让你母亲消除后顾之忧。”
    陆夷光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她愕然,皇帝怅然道,“朕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朕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不起你母亲。朕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不起你。你母亲已经芳逝,朕无从补偿。幸好,朕还能补偿你,朕会带着你母亲那一份,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心里又酸又涩,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皇帝眼底露出欣慰之色。
    这一天,皇帝没有直接带陆夷光回西苑,操之过急,事倍功半。他只是先向后宫递了消息,也是借此向外释放讯号。
    后宫……后宫懵了。
    惠妃的八公主没有夭折,陆夷光就是八公主!
    好些人青天白日的捏了一把自己,抽气,不是做梦!
    慈仁宫的郑太后,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利索,听说了也只是嗯了一声,在皇帝过来时,强打着精神说,“这孩子打小就招人疼,原来是天家血脉,那要早早认祖归宗。”
    真真假假的,她一个气都喘不上来的老太婆管什么,这些年她和皇帝相处融洽惠及娘家,靠得就是识趣儿。
    慈寿宫傅太后反应比郑太后略大,“南康闺女是皇帝闺女,这什么情况?”
    许嬷嬷就道,“八公主八字与皇宫不合,不能养在宫里头,正巧南康长公主幼女早夭,陛下便将八公主充作长公主之女,养在了公主府里头。”
    傅太后担忧,“那现在她和皇宫合了,可别冲撞到谁。”
    许嬷嬷就道,“陛下已经找人化解了,要不也不会想认回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傅太后连连点头。
    傅太后脑子向来不好使,被许嬷嬷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可后宫里人精更多,心中各有思量,却不敢乱言,之前有两个小太监乱嚼舌头,被拖到慎刑司去了。
    坤宁宫。
    太子携太子妃前来请安,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陆夷光。
    方皇后温声叮嘱,“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日阿萝回宫,你们理当多多照顾。”不管是冲着她的圣宠还是她背后的陆家,都有拉拢的价值。
    太子和太子妃自是应好。
    太子妃笑着道,“没想到阿萝竟然是亲妹妹,怪不得平日里儿媳瞧着她就亲切。”
    方皇后笑了笑,谁能想到呢,她也万万没想到。
    太子则显出几分为难,欲言又止,“去年外祖家,儿臣……”方家谋算陆夷光,期间,太子偏袒了母族。
    方皇后笑容淡了,“方茴已经伏法流放,是你判的。方家是方家,你是你,阿萝是你亲妹妹,孰远孰近,你难道分不清。”
    “自然是阿萝亲近。”话虽如此,太子神色间却带出几分不同来。在皇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其实真没母族亲戚来的亲厚可靠。
    方皇后心情郁了郁,却不想在太子妃面前扫了他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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