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蚌道:“人是在,可我家主君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主君料到今天是她的情劫,虽然她对大君一片痴情,可自今日起,大君的心怕是动摇得愈发厉害了。为免以后的小君生下来就没了爹,我家主君决定悬崖勒马,从今以后和大君一刀两断。”
    云月显得束手无策,“还是见一见吧,有些话也好当面说清。”
    河蚌毫不通融,“我家主君说了不见,渊海大君请回吧。”
    长情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得发挥点作用,她拿出上神的气派来,居高临下对那只蚌道:“我是龙源神,今日受邀为凌波仙和渊海君证婚。凌波仙仓促决定取消婚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何不请仙子赏脸一见?有什么事摊开来说明白了,没有不可调和的大矛盾,还是择日再行大礼吧。”
    “龙源神?你是龙首原上神?”河蚌的嗓门大得惊人,“啊啊啊,渊海君一意孤行,未免欺人太甚!”
    长情被这蚌聒噪得一头雾水,云月见状也不再坚持了,向她拱手道:“我的私事,原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今日凌波仙心情不佳,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可是话音刚落,凌空飞过一柄剑来。那剑首寒光凛冽,直指云月眉心,长情怕这鱼道行不够,来不及应付,弹指便将剑击落了。广袖猎猎刮起一阵罡风,不悦道:“什么深仇大恨,大喜日子杀气腾腾的!”
    大门里红衣的女子终于冲了出来,一双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云月,声嘶力竭指控着:“还不够吗?这样了还不够?还要将人带到我门上来?你是故意让我难堪,让我在八水无立足之地吗?”
    云月是端方君子,大概很少见到女人大喊大叫的样子,微微蹙了眉道:“凌波,若你不想成亲,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这次来,只是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将来你有任何差遣,大可来我渊海传话,我赴汤蹈火也为你办妥。”
    他的话里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这让凌波仙愈发的羞愤气恼。她抬起手,悲怆地指向他,“我不想成亲?分明是你不想!你为何大婚之夜还要眺望龙首原?你等了那么多年,难道龙源上神不现身,你就永无止尽地等下去么?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可满足了?这五百年你念念不忘的就是她,你为什么还不告诉她!”
    第4章
    “啊?”长情指指自己的鼻子,“说的是我吗?”
    两双眼睛都向她望来,凌波仙的视线里满含愤懑,云月似有些慌神,尴尬道不是,“你不要听她胡诌。”
    凌波仙惨然发笑,“是不是胡诌,渊海君心里最清楚。龙源上神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么?救命之恩自然要涌泉相报,所以你放不开,你惦记了她五百年。其实你想娶的人是她,根本不是我!”
    再好涵养的人,被撕开伪装那刻都会恼羞成怒。他匆匆观察长情的神色,压声呵责凌波仙,“你给我住口!上神面前不得造次!”
    “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造次了?”凌波仙冷笑着,一字一句道,“我一向以为渊海君敢作敢当,毕竟你同我袒露心声时,半点都没有隐瞒。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心有所属,即便与我成婚,心里也还是装着那个人。我那时年纪小,以为天长日久,你早晚会回心转意,没想到……”她直愣愣看向还在发呆的大神,“你日夜惦记的人,居然在我们大婚这日出现了。有了这一次,你还有心思与我好好过日子么?是否还要千年万年眺望下去?将来有了孩子,若问我爹爹为何总看着龙首原,你让我怎么同他解释?”
    “疯了……”云月颤着唇道,“你疯了,我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凌波仙却笑出了满眼的泪,“你真的不知道吗?看看你自己,你一紧张就握拳,如果没有被我说中,你紧张什么?”
    长情立刻扫了眼他的手,果真双拳紧握,人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顿时头皮发麻,认识他才一两个时辰,长眠之后的一次突发奇想,谁知遇上了一场闹剧。原来他口中那个不愿去打扰的人,说的就是她?她继续晕乎着,觉得一切都来得太莫名了。自己也就喝了杯喜酒而已,怎么矛盾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
    “上神,”凌波仙向她欠身,“小妖知道这事不能怨怪上神,我和他的婚事,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他是自由身,他不敢说的话,我替他说了。他爱慕上神已久,上神若是也有此意,不必碍于小妖而诸多顾忌。”
    长情一味摇头,“玩笑开得有点大,我是来证婚的,不是来抢新郎的,请凌波仙不要误会我。你们该成亲就继续成,风月之事与我无关,这次回去后我打算接着睡,你把渊海君让给我,才是真的耽误了他。”
    云月的目光凄恻,但他依旧维持着风度,低声对凌波仙道:“好了,你闹也闹够了,不要将上神牵扯进来。这件婚事自此作罢,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凌波仙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愿意退出成全你们,为什么你们还不在一起?上神,渊海君是真的爱慕你,难道你要让他无止尽地等下去么?”
    长情实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就算报恩,也没有把一辈子搭进去的道理。
    她笑得惶恐,“我本来打算当说客的,现在看来用不上我了。你们的情况……还是各自冷静一下再说吧!天色不早,本座告辞了。”
    结果凌波仙拦住了她的去路,“上神进府坐坐?”
    长情摆手,“不了,长安城需要我。”
    “渊海君也需要你,上神不允,难道是歧视我们做妖的,觉得他配不上你?”
    长情被她缠得头昏脑涨,逼婚不成还想给她扣顶大帽子,连歧视这个词都用上了,自己何其无辜!
    “本座从来不存偏见,所有山精野怪一视同仁。”她很想教训一下这条口无遮拦的鲤鱼精,但又不好意思伤了云月的体面,只得不情不愿和她费口舌,“这世上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必须有结果的,念念不忘没有回响,也是常事啊。”说完为了缓解气氛,故作大方地哈哈了两声。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仙也不再执着了,她十分同情地瞥了渊海君一眼,“反正上神已经知道了,你心里的人是她,今日你的婚事落空也全是因为她。我抽身事外,所有一切再不与我相干。你以后也不要来滈河了,做不成夫妻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几百年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
    长情看着凌波仙拂袖而去,水府大门砰地一声阖上了。河蚌懒懒吐了两口水,吹起零星的泥沙,然后扭动着长舌头,把自己埋了起来。
    曲终人散?她转头望云月,他倒退两步,脚下趔趄,慌乱中扶住了一旁的礁石。似乎不好意思面对她,难堪地躲避着她的视线。长情追过去,他的耳廓慢慢发红,红潮逐渐蔓延,染透了半边侧脸。
    长情忽然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了,见那单薄的肩背簌簌颤抖着,真是叫人心疼得很。她开始后悔此行,“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该来……我不要你报恩,小事一桩也不值得你感激那么久。你回渊海去吧,我也该回龙首原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他呆呆目送她,眼里盛满了忧伤。长情挥了挥手,“以后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渊海君多保重。”
    他还想说什么,追了两步,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随波去了,留他独自站在原地。凌波仙水府的门又开了一道细缝,那个红色的身影挤出来,到他面前摇身一变,从娇俏的姑娘变作了高大的男人。
    “看来咱们的计划落空了……”引商无奈道,“龙源上神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想为您解燃眉之急。如果预先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还不如直接邀她成婚。”
    负手仰望的人恢复了平和气象,那片衣角去远了,终于消失于一望无际的长河,他轻轻吁了口气,“如果她不是铁石心肠,总会在心里留下点痕迹。年轻的神,再不解风情依然是神,只能旁敲侧击,不可莽撞冒犯。”
    引商不太明白,“为什么?女人得知有人爱慕,不是应当很高兴吗?”
    云月清浅一笑,“她才刚睡醒,我怕吓着她。若是不跟我下渊海就跑了,下次再想见她便难了。”
    “可兜了个大圈子,她还是跑了。臣原本以为她会愿意解围,至少先同君上拜了堂再说,没想到她不上套,看来还需从长计议。”引商摇头晃脑,颇为失望,一番唏嘘后忽然探身问他,“君上,臣先前演得好不好?是不是把凌波仙爱而不得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云月乜了他一眼,“淋漓尽致?急不可待地撮合未婚夫和情敌,大约只有鱼脑子能想得出来。”
    引商嘀咕:“君上这世不正是鱼么……”
    “大禁!”他略提高嗓音,成功喝止了引商的话。转头看向长情消失的方向,低声沉吟着,“时候差不多了,本君也该离开这里了……”
    但天道是不能破坏的,像今天这样乔装凌波仙而不被识破,已经超出了普通水族的能力范围。引商迟疑着问:“君上可是决意打破龙神的结界了?”
    他掖着广袖往回走,轻描淡写道:“暂且不急,再等一等,自然会有别的机缘。”
    引商心里是明白的,这样费尽周折,绝不单单是为了向龙源上神示爱。他快步追上去,想起先前婚宴上的事又觉得好笑,“上神竟说君上看上去好欺负……”
    值得玩味的调侃,招来渊海君一个飘忽的笑,“怎么?大禁觉得不是么?”
    那笑容真如穿透海水的阳光,纯洁无害,连一点尘埃都不染。可引商还是结实打了个寒战,讪讪俯首,“臣失言了,请君上恕罪。”
    他没再应他,独自一人负手前行。滈河深处有暗涌,翻卷之余拂动优昙的花托,隐匿在其中的银白色花粉随之纷扬飘散,兜头的气势,如漫天飒飒的花雨。水色在月华下潋滟,那袭白衣上也有流动的光,在幽暗的河谷深处,别具一种汪洋恣肆的力量。
    引商发了一回怔,忙又敛神道:“君上,臣接碧云天奏报……”
    他抬了抬手,“一条鱼管不了那里的事,我不听。”
    引商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有时他也看不透君上,君上心思深沉,即便常伴左右,也不能窥见其内心。也许这世,君上真的只想好好爱一场,一个人强大到一定程度,偶尔受人恩惠还是十分新奇的。被救了,咬牙切齿要报恩,如果那个恩人对俗物有欲望,解决起来很简单。但若是像龙源上神那样四六不问,没日没夜睡大觉的,除了想方设法陪/睡,大概也没有别的报恩渠道了。
    所以毫无追求的人,真的会让身边发生联系的人很为难啊。不过刚才那场戏倒是十分酣畅,滚滚的热泪灼痛眼眶,是真的;君上时而绝情,时而绝望的眼神,是真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直把龙源上神唬得落荒而逃。
    他高兴得很,和君上一样心情颇佳。演戏也有瘾,他满怀期待地问:“君上,咱们看准时机,再来一出苦情戏如何?”
    渊海君唔了声,“大禁下界日久,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再演,得看龙源上神什么时候接受我。若她没那心思,苦情戏只怕要假戏真做,到时候千疮百孔……”
    引商悚然望着他,他忽而一笑,“便是本君真正的历劫之时到了。”
    第5章
    世上有的人就是这样算无遗策,长情的心思一眼望得到底,因此对方的推算几乎十拿九稳。
    她回到龙首原,东方熹微,长安城中的狂欢也在晨色里悄悄落幕,每一处墙角,每一道河流,到处是灯火燃烧后的余烬。空气里飘拂着淡淡的芬芳,是蜡油中加入了花精,在清冷的冬日黎明,散发出缠绵又清冽的香气。
    巍峨的宫殿群,即使薄雾笼罩也气势非凡。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那个地方在她眼里是中空的,就像个容器,她躺进去,临空的复道会变成裙上的彩带,飞扬的檐牙会变成她的眉梢。
    她一直不太明白,人间设立她这样的神位有什么意义,除了为无数帝王看守千年万代永垂不朽的龙脉,大概就是化作殿宇坚实的脊梁,昂着脑袋接受无尽凄风苦雨的催逼。
    摸了摸脸,一口气活了一千年,皮都快糙了。这么下去不行,得问昭质要盒玉容膏来擦。
    一步一步向大宫走去,每近一步身体就变高一丈。再好看的人顶天立地也会败尽美感,她不愿意让角落里那些眼睛看见,匆匆回去倒头就躺下了。
    连绵的房梁屋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年上元后一天都是这样,这是大宫的宅神在抻筋骨。承香殿的直棂门后走出个穿明衣的美妇,袒领开得太大了,露出两个白胖的半球。她媚眼如丝,容光焕发,锁骨底下刚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花瓣上的彩墨还没干,拿巴掌大的小扇频摇着,挺胸一喊:“回来啦?”
    长情掀起半幅眼皮,嗯了声。这是长公主李昭质,最近和倭国的遣唐使打得火热,看样子昨夜春风一度,餍足异常。
    “殿下在和谁说话?”
    门里追出来个俊俏的少年郎,十七八岁模样,生得白净细致,浓眉大眼随波顾盼,凝望昭质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待女皇。
    长情摸了摸鼻子,没吭声。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长公主,在少年领下的胸肌上摸了一把,笑道:“没谁,是你听错了。时候差不多了,叫人送你出宫吧,趁着天还没全亮。”
    少年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恋恋不舍着:“那今晚澡雪再来拜访殿下。”
    长公主说不必,“明日是驸马的忌日,我今晚要抄经,过两天再召见你。”
    澡雪黯然应了,一步三回头被内侍送了出去。前一刻还摇手相送的长公主,转头就吩咐身边的婢女:“入夜把兰台的小郎君带进来,小心些,别叫金吾卫拿住。”
    长情忍不住翻白眼,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中秋,昭质公主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儿,因为害怕男人,不想成婚,怕人家吃了她。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纯良的兔子已经变成了狼,吃起年轻男子来连骨头都不吐。
    昭质知道她又在腹诽,不以为意道:“我都四十了,没几年好光景了。现在不及时行乐,下去见了我那死鬼驸马,半点丰功伟绩都说不出来。”
    长情哼哼了两声,声如震雷,她实在不理解,这种事算什么丰功伟绩。不过看见刚才的倭国人,就想起渊底的白衣少年来,于是怏怏翻个身,屈起手肘垫在了颊下。
    昭质问她怎么了,“一夜未归,必定有艳遇,说出来高兴一下?”
    长情说没有,“我去了趟西北隅,遇见了一些人和事。”
    昭质向来对他们的世界很好奇,那些灵异玄怪和无上繁华一起,组成了空前强大的盛世。这盛世因各族共存而欣欣向荣,所以她不排斥,甚至觉得没有妖魅,不成盛唐。
    可惜长情这人慢热得很,要想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来,得花不少工夫。
    “我要听你昨夜的际遇,这回又要我央求你多久才肯说?”昭质让人搬了张胡榻来,盘着腿,裹着被褥坐下了。
    其实长情也想和她商议商议,所以没等她纠缠,便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昭质听得捧腹大笑,“爱恨纠葛,欲断难断。龙源上神,你的好日子来了。”
    长情当然不承认,“胡说,我天天过着好日子,遇见这种事反而好不起来。”她嘟囔着,“难得下一回水,还搅了别人的婚礼。新娘子以为我是去抢亲的,其实我不过受邀证婚罢了。”
    昭质笑了笑,“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渊海君心里喜欢的是你。长情,我守了两年寡都觉得活不下去了,你一千年这么孤零零躺着,两腿间岂不要结蛛网?”说得长情老脸通红,又无法反驳,便长吁短叹着,连累百里兰宫嗡嗡作响。昭质捂住了耳朵,“别叹了,宫室该塌了。既然人家已经退婚,你干脆下嫁水府吧。”
    长情哼哼,“我要是一走,你还想舒舒坦坦找小郎君?龙首原龙脉尽断,烽烟再起,又该改朝换代了。”
    这么说来倒是个大问题,昭质问:“那你如何打算?看来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碍于肩上重担不敢放下。”
    喜欢?长情忍不住发笑,“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想起他所说的救命之恩,搅乱了他的婚事也非我所愿。如果五百年前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把他放生在渊海,害得他被神龙画地为牢圈禁至今,那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弥补今天的过失?”
    昭质长长唔了声,一条细长的腿搭在另一条的膝头,从被褥底下探出来,在寒冷的晨色里勾挑摇摆着,吃吃笑道:“上神真是位周到的上神,如此急人之所急,我要是渊海君,今生就赖定你。”
    长情懒得和她啰嗦,起身从宏伟的建筑里挣了出来。
    一道白光落在榻前,昭质撑起身看她,神果真是不老的,二十五年前自己和她看上去一样大,二十五年后菱花镜里的自己已现老态,而她却依旧秀色可餐。
    她不由泄气,“那个渊海君生得如何?”
    长情想了想道:“不错。”
    昭质双眼放光,“比澡雪怎么样?”
    长情没好说,水中的精魅根本就不是凡人能比的。那个年轻的遣唐使虽然已属人中极品,但同渊海君比起来,可能差了十个引商。
    为了不打击昭质的信心,她只得说不相上下。毕竟几十年老友,让遍游花丛的人知道她的那些花不过如此,会浇灭她继续游戏人间的兴趣。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大唐民风开放,得快乐时且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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