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皈依的嫡子,麒皇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他是本座仅存的血脉,虽然麒麟族眼下重兴了月火城,但前途未卜,本座不敢涉险。暂且让他留在玉清境吧,万年之前既然舍命保全了他,万年后也不要去打搅他。”
    拳拳的爱子之心,让这位至高的首领有了人情味。在玄师的记忆里,始麒麟性情温和,却过于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即便他微笑着,也让人觉得无法亲近。活着总有想要保全的人和物,她理解也赞同,莫说是生父,就是她,当年也为留住那个孩子,拼尽了全力。
    只是四不相是如何从金甲神手里逃脱的,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我记得神族决意要将麒麟族斩草除根,少主被擒后,我向少苍言明,少主已投玉清天尊门下,请他们放了少主,可惜他并未理会我。”
    麒皇闻言正了正身子,方缓声道:“神族自然不能放过他,是鹑首司中拼死将他救了下来。”
    长情听后略怔了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祭司殿里最后一人,原来一直弄错了么?
    反正也不甚重要,哦了声道:“主上的顾虑都在情理之中,但若是少主得知了消息,一意要回来,又当如何?”
    麒皇道:“他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自己的决定,自己能够负责。若是回来,全族上下同仇敌忾对抗外敌,也不是什么坏事。让本座不安的,还是先前与玄师商议的窘境。”
    然而这个问题着实太难了,玄师即便再有能力,也无法解决族人生孩子的问题。
    “属下以为,还是先度过眼下危机,让族人安定下来才是首位。至于以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麒皇慢慢摇头,“玄师没有明白本座的意思,族人凋亡已不可逆转,单凭我等,想长久守住月火城,根本不可能。要解燃眉之急,必先寻得靠山。”
    长情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主上稍安勿躁,属下回城之前拜会了庚辰,说服他与麒麟族结盟,一同对抗天界。”
    麒皇眉心的结稍解,颇欣慰地颔首,“玄师行事缜密,本座很放心。可玄师莫忘了,龙族由来两面三刀,若是凤同宴也去找了他,你猜他最终会选择与麒麟族合作,还是与凤族合作?”
    要是单论合作对象,必定是后盾更坚实的为上佳之选。凤族和龙族一样,元凤失势,凤族并未被清剿,所以元凤的底气相较麒麟族更足。
    长情轻蹙了下眉,“属下已派人出去探查元凤的消息,只要她一露面,属下亲自出城将其扑杀。”
    “是个好办法,凤凰涅槃,短期内元气难以恢复,玄师出马,对付她绰绰有余。但你别忘了,除了凤族外还有九黎和闻风而动的上古巫妖,就算将他们收拾殆尽,也是合了天帝的心意,他正盼着你们自相残杀。”
    这样说来是进退维谷了,她有些疑惑,不知麒皇处处往坏处想的用意是什么。她拱起手,“愿听主上教诲。”
    麒皇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玄色刺金的袍裾逶迤过绵软的地毯,缓步走到须弥座平台边缘,垂眼望向她,神色凉薄,“玄师可愿为麒麟族肝脑涂地?”
    长情道是,微微躬下身子,“属下一切听从主上安排。”
    上首的人却不说话了,殿宇里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
    长情的心往下沉了沉,愈发放低姿态,半晌听见他说:“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愿玄师放弃小我,与庚辰结姻。”
    长情俯身的姿势未变,一直沉默的伏城惶然抬起头来,“城主……”
    上首的人面色发白,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夹缝中求生,已经灭过一次族,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天同有他的考虑,其实拉拢庚辰并非他最终的诉求,盟友靠不住,万年前就领教过了。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借天界之力,将龙族彻底解决。
    天帝对玄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态度,或许可以成为他手中的利器。如果少苍对玄师当真有情,那么庚辰的下场想必会很惨;倘或没有,与龙族联手,也是有百利无一害。
    然而伏城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揖手谏言:“玄师是月火城祭司,还请城主三思。”
    麒皇不为所动,一字一句道:“司中难道不知,先有麒麟族,后才有麒麟祭司?莫说是她,就是本座,只要能换回麒麟族生机,万死亦不惧。”
    伏城再要反驳,被长情喝止了,她高高拱起手,“属下谨遵主上法旨。”
    麒皇闭上眼,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轻摆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下。
    从主殿出来,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才逐渐消散。伏城陪在她身边,低声道:“城主变了好多……”
    受尽屈辱的一万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长情说:“我倒是理解他的做法。”
    伏城脸上阴霾遍布,作为男人,他很难赞同献出女人谋求出路的计策。不论这计策如何高明,如何意味深长,在他看来都是糟糕透顶的选择。如果换作一般的女人,也许还说得通些,但这是指引麒麟族命运的祭司!将祭司下嫁龙族,他不懂如此因小失大的主意,麒皇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拧眉道:“弟子记得,当初的城主也曾属意于座上。”
    长情听了不过寥寥一笑,“时隔那么久,本座早就不记得了。再说就算真有其事,他喜欢的也是兰因,而我只是兰因的影子。”
    年轻时的一时兴起,并没有拿出来说道的价值。当时的大祭司是所有族人心里的白月光,当然也包括麒皇天同。祭司是不能成婚的,她作为麒皇的膀臂,有尽心辅佐的职责。麒皇敬重她,最终也是止乎礼,另娶了他人。
    感情太朦胧了,朦胧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长情从伏城的不悦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司中……”她背着手,倒退前行,向他微笑,“本座看得出,你很关心本座。”
    日光下的玄师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穿奢华的祭司服,银白衣袍上缀满繁复云纹。领褖三尺宽的朱红镶滚,衬得那脸天真又妩媚。
    伏城心头忽地一动,很快低下了头,“弟子自然关心座上,自从十二星次各自陨落,幸存的每一个人,对弟子来说都弥足珍贵。”
    长情唔了声,“你我可是同穿过一件衣裳的,说得如此泛泛,本座很不高兴。”
    嘴里说不高兴,脸上却笑着。转过身去,扣着金环的长发划了个轻俏的弧度,细微的触感纷扬划过他颈畔,像个触不可及的梦。他怔了下,她便走远了。他忙追上去,低声道:“座上当真要答应麒皇的要求么?”
    她没有答,只道:“昔日麒麟族执掌大地,我肩上责任重大,半点也不能松懈。如今再也没有疆土需要我管辖了,族人凋零,十不存一,我能做的就是尽我全力,保护活着的人。我料麒皇与我的心是一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总要有所取舍。既然我还是祭司,那我便应当对得起这个尊号,只要能给麒麟族开辟出一条生路来,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伏城有些急切,“您也知道委屈,那就再想想办法,不要走到那一步。”
    虽说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但玄师对这个并不十分看重,她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他,“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不到走投无路,麒皇也放不下这个面子。况且庚辰未必看得上我,若联姻不成,才该头疼。”
    伏城觉得她的担忧根本不成立,“您如何以为庚辰会看不上您?您是麒麟玄师,身份尊贵。还有一点,座上莫忘了龙性本淫,就算他是龙神,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话果然引发了她的深思,她抄着手喃喃:“对啊……你在庚辰身边呆了万年,应该很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一面说,一面又歪着脑袋嘀咕,“其实庚辰长得不赖,我与他接触过两次,除了第一次使诈,后来倒也坦诚。”
    伏城不说话了,一脸淡漠的样子,冷冷调开了视线。
    长情皱着眉微笑,心里生出一些凄凉来,原本她悄悄想过,将来麒麟族若是能够振兴,她就守着神殿,伏城守着她,即便两人之间什么都不发生,这样也很好。可是形势逼人啊,万一龙凤两族再次联手,那麒麟族便要重蹈覆辙,同样的失败,绝不能来第二次了。麒麟族可以没有她,不能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忽然轰地一声,九天上传下万钧雷霆,连这浮空的城都狠狠震荡了下。天顶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东边日头正旸,西北方滚滚的云头弥漫上来。白如棉絮的云层,夹裹着电闪雷鸣,这是种违反常理的天象,长情徐徐长出一口气,“天界开始围剿九黎了。”
    如此看来,天帝是打算逐个击破。龙族出征必不是这样的朗日晴空,庚辰称伤不战的小小伎俩竟能拖延到现在,也不知少苍在打什么算盘。
    月火城人人自危,回城的族人都跑出来观天象。万年前灭族的恐慌还没有完全消散,那些新长成的战士们抽出了兵刃,一副准备迎战的架势。
    公羽匆匆赶来,“座上,神族可会此时发动奇袭?”
    长情望向主殿方向,高台上的麒皇负手而立,那身影一如万年前的孤绝,大约也时刻保持一颗决一生死的心吧。
    她收回了视线,说不会,“本座昨夜推演,并未见月火城近日有战事。况且九黎作恶,我在赶往阴墟时就见一路上毒物出没,天界讨伐他们是名正言顺。而麒麟族本就是祥瑞,他们纵有剿灭之心,暂且也不好出手。”
    公羽长出一口气,“这就好,毕竟族人元气尚未恢复,要是此时再来一场大战,恐怕伤筋动骨难以招架。”
    长情颔首,转头对伏城道:“你出城去吧,这两日领人守着界碑,接引回溯的族人之余,也好留意各方,以防有人窥探混入。”
    伏城拱手道是,领命承办去了。长情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月火城惨遭攻陷的前一夜,他黯然离去的样子。
    一眨眼,已经过了那么久。
    转身缓步走回神殿,殿宇深处巨大的麒麟图腾煌煌镶嵌在墙上。月火城从废墟变回原貌,及麒麟族复苏维续,都需要耗费无尽的神力。她穿过长廊走向地下,白玉栏杆圈起的天坑里,盘旋着乌色的洪荒地脉,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源就在这里。多年的荒芜,已经让它变得斑驳嶙峋,但这两日她耗尽心力的培护,渐渐让这地脉有了一线回春的迹象。
    所以她一向是干这行的啊,就算流浪在中土,也没有生疏了手脚。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收功之后只觉人被掏空了,心乱如麻,飞花迷眼,站不住身子,一下跌坐在玉石栏杆前。
    朦胧中见有人走来,一袭华服,光芒耀眼。她抬袖遮挡,透过袖褖,见妆蟒层叠的袍裾到了她面前。他慢慢蹲踞下来,伸出手抚摩她的脸颊,“离开我,你当真过得好吗?”
    第33章
    长情怔怔看过去,那张脸她认得,但他出现在这里,让她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慌。
    挣扎着要起身,双腿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战天斗地的玄师竟会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若不是因神力消耗过大,便是万年之间,他的修为增长到了她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静静地注视她,手指划过她的眉梢,落在她唇角。
    “这两日,你可曾想过我?”
    长情没有回答他,咬牙道:“你对我使了什么咒术?快放开我!”
    他微微叹息:“你不想我,我不怪你,可我日日守着偌大的天宫,却时刻在想你。你看,这件事对我来说多不公平,可惜我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他站起身,垂袖摇头,“没人能帮我,我贵为天帝,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还能指望谁……”
    他脸上的神情始终满含悲伤,换作别人,面对天帝如此的深情款款,应当会受宠若惊吧。可是长情却不能,她只是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对渊底纯洁稚气的云月还有一丝好感的话,当他变作天帝,当她回忆起生死一瞬间的绝望,她便再也无法正视这个人了。
    譬如再恶的鬼,见到那个杀死他的人也会害怕,世上一物降一物,她面对他时,仍旧忍不住颤抖。她宁愿彼此挥剑相向,也不愿意忍受他如此阴阳怪气的纠缠。
    体内真气回旋,试图冲破无形的禁锢,但收效甚微。她又急又躁,不知城内现在变成了什么光景,是不是又如万年前一样生灵涂炭。
    勉强撑起身,如万斤重量压在了双腿上,必须扶住栏杆才能站立。她粗喘两口气,挣出了一身汗,里衣贴着身子,像摆脱不掉的噩梦。
    “你究竟想怎么样?”她死死盯住他,“我与你有血海深仇,你不依不饶,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笔直站着,神情孤傲。似乎很不喜欢她这种明知故问的态度,蹙眉道:“什么道理你心知肚明,本君喜欢你。”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让长情词穷。
    长情不愿和他多费口舌,强撑着想走出神殿。但在迈上第一级台阶时,他便扬手隔断了她的去路。
    结界坚固,她破不了,回头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你喜欢我,所以指挥天兵天将来杀我族人?你想让我看着月火城尸横遍野,让我愧疚一辈子?”
    她一副与他不共戴天的样子,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像大人忍受孩子的无理取闹。半晌之后才道:“我是独身一人来的,外面的麒麟族都好好的,未受任何威胁。”
    她横着眼看他,“当真?”
    他说当真,“本君此来不过是想看看你,你离开我多日了,我有些不放心。”
    长情垂着两肩,万分厌弃地别开了脸,“我好得很,不劳陛下挂心。你我二人道不同,就不必做出亲厚的样子来了。现在陛下看也看了,话也说了,请回吧。”
    可惜三言两语并不能打发他,她语气很不好,他知道她心中有气,也不同她计较,梦呓般自言自语着:“你为什么要逃走呢,我那么相信你,相信你会跟我上九重天,相信你会跟我完婚。结果你金蝉脱壳,跑到这荒城来重建故都,与天庭为敌。”
    她哼笑出声,笑容里有无尽的嘲讽,“若我还是龙源上神,也许会屈服于你的淫威,让你随心所欲。可我如今找回了前世,你我哪里还有半点可能?我劝天帝陛下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渊底我不曾喜欢你,现在更不会爱上你。陛下可是好日子过得太久,忘了神族与麒麟族之间的仇怨?当日是你亲手结果我的,难道你竟指望一个死在你手里的人,会喜欢上你?”
    他果然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久到长情觉得这次应该能彻底打发他了,他却忽然化出钧天剑,交到了她手上。
    “气不过,便刺我一剑吧。自此以后前怨两清,我可以喜欢你,你也可以爱我。”
    他应该是很有诚意的,想以这个办法化解彼此先前的过结。长剑交到她手上时,身体的禁锢也随之撤销了,她拎着那把王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在打什么主意?”
    天帝倒是很坦然的样子,“本君说得很清楚了,这一剑之后,本君便不再欠你。而你也应当破了玄师临终对本君的诅咒,到本君身边来,永生永世陪着本君。”
    长情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认真地算起了这笔账。
    一报还一报,他杀了她,她还他一剑属于礼尚往来。但她必须破除咒术是什么意思?不单破除,还要至死陪着他?天帝果然是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从来不做蚀本买卖。
    她冷笑一声,把剑抵在他咽喉上,“你可是认为我杀不了你?”
    他微微扬起脖子,拉伸出一个美好的线条,“你可以试一试,拿出你所有的本事来。”
    若论她的心,且不管究竟能不能杀死他,先刺了一剑再说。可是转念想想又不能,这一剑下去,麒麟族便要背负刺杀天帝的罪名。到时落了把柄在天界手上,转眼就可兵临城下,名正言顺将麒麟族屠戮殆尽。
    想杀却不能杀,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克制再三,才忍住了利剑割喉的冲动,随手将钧天扔还给了他,“天帝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本座不打算今日了结私怨。待他日战场上相见,到时候新仇旧恨,再与陛下一一清算。”
    天帝可说是个很随缘的人了,她要报仇,给她手刃仇雠的机会;她下不了手,他也乐于保全这份体面。
    钧天化作一道金光收进袖底,他平静地看着她,温声道:“长情,别再闹了,跟我回去吧。”
    长情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弄得十分窝火,一万年前整个月火城毁在他手上,满城八千族人的血把大地都染红了,他能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她却永远不能原谅。
    八千条性命啊,他简简单单称之为“闹”?在天帝的眼里,灭族只恨算不了什么,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痛吧!
    鸡同鸭讲,再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她转身道:“你我之间本就无话可说,陛下请回吧。”
    她凝聚神力试图打开结界,却听他恼怒地低喝:“本君是存着求和之心来找你的,你如此傲慢,不怕引得本君发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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