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九捏着鼻子蹲下来查看,只见卢四从胸口到下腹被整齐地划开,血糊糊的内脏大部分都在,但是肝脏没了,多么痛苦的死法。
    “是狼。”婵九对自己说。
    她在雪地上擦了擦手,仰头往远处望去,满心的恼火。
    卢四伤口上的妖气还没有散去,下毒手的是狼妖无疑。妖怪也有偏好,就像狐妖喜欢吸人精气,虎妖喜欢掏心,狼妖则选择吃人的肝脏。
    狼妖是粗鲁凶恶的妖怪,大部分都不难对付,但凭婵九一个人还不是他们的对手。婵九害怕他们没错,但按规矩,他们更应该避开她,因为此地是她的地界。
    妖怪之间约定俗成,如果小妖下山历练(或者说作祟比较合适),到了一个地方,觉得合适长住,就在该地插旗,宣布方圆三十里都是他的地界,别的妖怪感觉到就会避开,另外寻找呆的地方。
    一个地界只能有一个妖怪,妖怪太多,会引起凡人的警惕和惊惧,不利于历练修行。
    婵九来到县城,不但插了旗,还设了天保灵障,狼妖理应知道本地有先一个狐妖,由此避开。
    可他们不但不避,还在本地杀了人,那简直是打婵九的脸啊。
    “难道是我师父被抓走,让他们知道了,欺负我娘家没人?”她恨恨地自问。
    夺回内丹是当务之急,不然非被那两只狼妖欺负不可!
    看着卢四的尸体,她又是一阵恶心。
    卢四的死和她也脱不了干系,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想害人,但如果不是她把卢四从马车上吓走,又把他吓跑出了土地庙,他也不会在这荒郊野外送了命。
    她扬起积雪把尸体埋了起来,唉,眼不见为净吧。
    先不管狼妖了,她看了看手背上的誓约印,纵身往城墙方向跑去。
    寒山说过,做四十九件善事,然后就把内丹还她。以寒山剑仙的身份,估计不会出尔反尔,不如赶紧把好事做完,也有理由早日要回内丹。
    ……顺便找双鞋子穿,实在太冷啦!
    刘少东家脚上倒是有双新棉鞋,可惜大得跟船似的,完全穿不了啊。
    “今天已经做了三件好事,再做就是第四件。”她盘算,“一天做四件好事,四十九件不过十多天工夫而已。”
    本县城墙高三丈,周围长五里,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西北角的城墙塌了一块,有个两丈来长的缺口,离地一丈多高,腿脚灵便些的人能爬上去。
    知县老爷刚上任一年,还没来得及修。修城墙需要集结民夫,还得凑一大笔银子,知县老爷在本县地皮都没刮够,怎么有心思考虑那些琐碎事情。
    婵九来到缺口旁,发现刘少东家的马车也在这儿,大红马正站在雪地上休息。
    她拍拍马脖子说:“你倒聪明。”然后跳进车厢查看刘少东家。
    少东家没醒,当然也没死,因为受冻的缘故身体冰凉。
    见他毫发无伤,婵九暗自松了口气。狼妖为什么不吃刘少东家?是没看见么?这么胖的人肝脏应该挺好吃吧。
    婵九歪着头说:“你太胖太重,否则我把你送回家,到也算第四件好事。”
    她说着帮少东家掖了掖被子,跳出车厢,仰头望着城墙缺口,一提气纵了上去。
    城内静悄悄的,更夫早已敲完了三更,正躺在值房中打盹。刘家钱庄也毫无动静,马夫卢四死了,可是无人报信,钱庄当然不知道少东家丢了,还以为人在邻县没回来。
    婵九考虑片刻,决定先去李家看看。
    下午寒山以为她杀了开药铺的财主李全,虽然后来证明不是她,但为了自证清白,她干脆把凶手抓出来,算是为酒色财气的县太爷分忧,为本县除害,自己到了寒山面前,也算是有面子。
    李家在城西,三进的大宅院,因为当家的死了,所以门口挂着白灯笼,柱子上蒙着白布,但正式的丧事还没有开始办,因为李全暴毙的事儿还在打官司。
    大房说是二房杀的,二房说是大房血口喷人,三房四房咬耳朵说五房六房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县太爷把李全的几房妻妾全给看管了,衙役把守着前后门,不让他们逃跑。
    婵九从后院围墙翻进去,先去厨房找吃的。由于还没开始办丧事,厨房里什么现成吃食的都没有,剩下的晚饭也都被下等仆人们瓜分了,婵九只找到一点腌肉咸鱼,但都硬得没法下口。
    她有些不高兴了,于是把火都撒在李大奶奶的身上。
    李大奶奶是个有名的泼妇。
    她不小心毒死了自己丈夫,又不甘心投案自首,这两天正寝食难安,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可这婆娘毕竟练到了宅斗九段,这种情境下还想着栽赃给二姨太,毒药已经藏二姨太房里了,下人也都买通了,就等着明天一早上起来发难。
    婵九掀开屋瓦,跳进李大奶奶房里,看见服侍他的丫头也搭了张小床睡在外间,便走过去手指轻点丫头的脑门,摁上一个昏迷决。又进了内间,掀开帐子,在李大奶奶头上如法炮制。
    她点起蜡烛,开始做头等大事——找鞋。
    李大奶奶缠着粽子一般的小脚,狐狸都是天足,她的鞋婵九自然没法穿。于是她把大脚丫头的鞋穿上了,觉得还算合适。
    ☆、第10章
    李大奶奶三十五六岁,黄皮厚唇高颧骨,整张脸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婵九在她家蹭过几天饭,倒是挺佩服她收拾妾室们的凶悍,本着英雄惜英雄之心,她有意给李大奶奶留个面子,不去县太爷跟前告发他了,只在她脸上写“人是我杀的”几个大字。
    她打定主意后下床找笔。
    李大奶奶不识字,房里当然不会有笔墨,婵九在梳妆台上找到一支画眉毛的炭黑色眉石,返身爬上床,突然想起自己也不识字。
    于是她在李大奶奶额头上画了一个小人,在左脸上画了一个柿子,右脸上画了一个箭头,下巴上画了一把刀。
    人——柿(是)——箭头(指李大奶奶)——杀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抄着手独自欣赏了半天。
    欣赏完自己的大作,她打了个呵欠。
    真困呐!
    没内丹就是麻烦,容易累,明明刚才在睡过了,现在又得找地方睡觉。如果内丹还在,夜夜笙歌也不碍事。
    她边打呵欠边找地方,最后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刨了一个窝。稻草原本就暖和,她又裹着皮裘,比刚才在土地庙还舒服,她蜷缩着身体,很快就沉沉睡去。
    “寒山……你给我等着……”临睡前她喃喃。
    天亮后,李大奶奶房里乱成了一锅粥,当然没人能读懂婵九留下的天书。李大奶奶发了一通火,打了丫头几个大耳刮子,把守门的小厮也捆起来抽了几鞭,然后洗了脸,带着家丁丫头老婆子,气势汹汹讨伐二姨太去了。
    婵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她精神猛地一振:好嘛,抓凶手了!
    李财主,虽然和你素不相识,但没想到是姑娘帮你伸冤报仇吧?希望你来世还是当一个大白胖子,多积攒精气,助姑娘修炼!
    狐妖的耳力本来就好,有无内丹都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她跳下柴草堆,趴在窗边仔细听着屋外的响动,一丝来自李大奶奶的细微声响传进她的耳朵。
    嗯,李大奶奶不愧女中豪杰,毒妇中毒妇,听说话语气还占理得很,佩服佩服!
    她又听了片刻:不对啊,怎么就李大奶奶一个人叫骂?二姨太最著名的激烈反抗哪儿去了?
    她看左右无人,拉开柴房门跳了出去。
    狐妖名声不好,呆在人间时分外谨慎,白天绝不肯轻易现身。婵九这时也顾不上了,蹬着窗棂爬上了屋顶,又从一个屋顶跳到了另一个屋顶,终于靠近了人声最嘈杂的地方——二姨太的院子。
    二姨太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就听到李大奶奶骂:“你这好吃懒做的yin妇,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参汤里下毒,骗相公吃了!人证物证聚在,今天我非把你扭到县衙去,让你给板子活活打死!”
    二姨太从初开始被栽赃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呸!你这倚门卖俏的老表砸!你自己在外面养小白脸儿,回来对相公下毒手,把参汤给掉包了,还把屎盆子扣到我脑袋上?走走走,见官去,我倒要看看知县老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两人嘴里嚷嚷着要见官,脚下却纹丝不动,互相戳着鼻梁对骂。
    李家上上下下对他们俩吵架已经习以为常了,连个上前拉的都没有。家仆丫鬟们抄着手看热闹,三四五六房的小妾恨不得他们俩早日互相掐死,加上当家的没了,自己前途未卜,心情恶劣,各自躲在房里没出来。
    婵九端坐屋脊中央,高挑眉毛“哼”了一声。
    瞧瞧这帮子凡人蠢的,她明明指出谁是凶手了嘛,白画那么大字儿了!
    她当然不打算插手,底下两人正吵得热闹,什么脏话泼话都往外喷,她听着好新鲜,顺便认真学习体会。
    过一会儿李大奶奶和二姨太动起手来了,书上的那种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流涌动,当面姐姐妹妹叫得亲,背后下辣手捅刀子,回头还得装圣母的高贵情境一概没有,就是泼妇打架,打得一地鸡毛,扭胳膊,扯头发,拉耳朵撕嘴,问候对方生儿育女之宝地。
    婵九看得嗤嗤直笑。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说:“别闹,看打架呢!”
    那人说:“别看了,把狐皮裘还给钱庄的小公子吧。”
    婵九猛一回头:
    寒山!
    哟,我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她伸手:“我的内丹呢?还来。”
    寒山问:“你答应我的四十九件善事做完了?”
    “做了一大半。”婵九脸不红心不跳,“我要内丹。”
    寒山简直要被她气乐了——这小狐妖一晚上抢了刘家的马车,吸了刘少东家半辈子的精气,剥了他的皮裘,吃了他的酒菜,劫了他的银两,还得人家差点儿冻死在荒郊野外,末了还说自己做的是好事。
    “皮裘给我。”寒山说。
    婵九连忙双手裹紧:“这不是他的,这是我另外捡的!”
    寒山当然不可能动手去帮她脱,只好皱眉凝视她,脸上带着苦恼的神气。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好事,遇到这样厚脸皮的死妖怪,不能放,杀不得,骂没用,打又怕失手打碎了,真是棘手啊。
    他说:“你也是修仙之人,在这儿听凡间俗妇吵架,不觉得败坏了清净?”
    婵九可不觉得看泼妇打架有损自己堂堂狐妖的身份,说:“我和我师父在山里的时候,一百年也看不到这样的一次热闹,凭什么不看?”
    寒山问:“尊师是谁?”
    婵九说:“柳七。”
    “哦,是他。”寒山若有所思,“你和你师父,还是都不要修仙为好。”
    婵九心说你这话怎么听着刺耳呢,你埋汰谁呢?正想翻个白眼给他瞧瞧,突然听到脚底下又一阵喧哗,原来是县衙的捕头带着手下闯进来了。
    那捕头看看蓬头乱发的李大奶奶,又看看满脸抓痕的二姨太,一挥手:“绑了!”
    于是捕快衙门们一哄而上,把在场李家从主母到烧饭伙计统统绑了,像蚂蚱一样用麻绳栓成长串;另一路人马把原本想躲避是非的三四五六房姨太太从屋里押了出来,女人们尖声喊冤枉。两路一汇合,足足有五六十人,哭哭叫叫,推推搡搡往县衙而去。
    婵九说:“哎哟呵呵呵,闹大了!”
    寒山看她高兴得两眼放光,心想是啊,如你所愿。
    婵九一扭身要走,寒山问:“你去哪儿?”
    “我到县衙看戏去。”
    寒山说:“钱庄刘家也在县衙前跪着,说他家的少主人昨天遇上了盗匪,恳请知县出兵剿匪,追回财物。”说完望着婵九身上的狐皮裘。
    婵九想:你不是不管凡人的官司么?怎么今天又跑来管了?
    、 她哼了一声说:“拿去!让刘家的都给我小心些,走夜路手多扶着脖子,免得无辜挨刀,下回再让我碰见,看姑娘怎么收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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