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哪有本事把人弄哑啊,这就是狐妖的小把戏,叫做夺音入密,持续时间大约一刻钟,知县夫人的嚎叫声如今正在大床底下的樟木箱子响着呢。那箱子可真扎实,箱板两寸多厚,婵九事先查看过了,里面出声音外面一点儿都听不见。
    其实在场的三个丫鬟也都短促地叫了几声,但知县夫人平时经常虐打下人,她的房里传出惨叫声是很正常的,别说旁人不敢管,就算知县老爷亲自来了也不敢过问。
    “嘘——”婵九警告她们,“不然你们也得哑!”
    知县夫人虽然还没完全从震惊中恢复,但已经开始英勇地搏斗了,婵九也不示弱,两人真枪实弹地揪打了几回合,不分胜负。后来婵九想我堂堂狐妖,和一老妇女拼什么拳脚啊?于是她催动妖气,把自己的本来面目露了出来。
    其实她的真面目不难看,只是头发更长,吊梢眼更大,口鼻更尖,脸上和身上出现一些花纹,嘴里有獠牙。这种显然是咋呼的变身对于凡人来说太吓人了,知县夫人“咕咚”一声往后闭气栽了下去,同时倒下去的还有一个胆小的丫鬟。
    另两个丫鬟抖得跟筛糠似的,挨了打的那个甚至还尿了一裤子。
    婵九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还等什么呀,快去喊人啊!”
    “喊喊喊喊……喊谁?”终于有个丫鬟稍微大几岁,敢于发问。
    “喊你们县太爷啊。”婵九说。
    “县县……县太爷……他他他……”丫鬟抖抖地说。
    婵九说:“唉,你看看,这点事儿还要我教——你就说知县奶奶屋里闹狐妖了,这狐妖道行高深莫测,什么都不怕,就怕城东五里竹林里的空灵观明虚道士。明虚道士没来她就望风而逃,来了她就跪地伏诛喊爷爷饶命,懂了没有?”
    “明明明明……”
    “明虚。”
    “空空空空……”
    “明虚!空灵观!”婵九都要不耐烦了,这些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半天了还记不住关键词!
    她扭身上了房梁,亮出雪白獠牙厉声喝道:“快去找道士!姑奶奶等得不耐烦啦!”结果这一声过后,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那个挨了打的丫鬟也晕过去了;硕果仅存还醒着的那个吓得双腿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婵九落地,扶她起来,拉开门闩,扶她出去,穿过天井,走过回廊,路过小花园,经过过道,进入偏院,来到管家一家的小院门前。
    “快喊吧。”婵九踢开虚掩着的院门说。
    那丫鬟已经吓得没了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于是“啊,啊”地叫了两声。
    “声音再大些。”
    “啊!”
    再大些,你们管家睡得早,肯定没听见。”
    “啊——!!!”丫鬟撕心裂肺叫起来。
    这一声颇具穿透力,估计半个县城都能听见,如果柳七在此,必定赞曰孺子可教。
    婵九等了片刻,瞅准了有人听见叫声跑出来了,赶紧蹿到屋顶上做妖,什么狐火啦青烟啦,最方便还是将美人蟒骨环指挥来指挥去,因为它自带阴阳相生画面及音效,晚上看比较诡异。
    丫鬟虽然吭吭巴巴,就在晕厥的边缘,但总算把婵九教她的一番话说完了。管家吓得面无人色,管家老婆往地上一坐,居然半天都没能起身。
    婵九赶紧偃旗息鼓,躲进偏僻角落里等待空虚道士上门。按说这县衙里的人也真怪,明明闹了狐妖,偏偏不肯请道士,自己敲锣打鼓折腾了一宿,直到天色大亮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才罢休。
    这都怪知县老爷,他听说老虔婆被狐妖整了,私下里高兴得要命,恨不得狐妖再来多整她几回。
    第二天他见人心惶惶没人做事,又听说县衙里面一闹腾,外面也开始传谣言,说他养在外头的小老婆是狐妖!他大怒,心想什么人把屎盆子故意往大老爷头上扣?这才派人去请空虚道士。
    空虚道士跃跃欲试等了一晚上,也着急得不行,接到信儿马上就来了。来了先抬头望气,说:“哎呀不得了!此地妖气弥漫且气色暗淡略呈灰黑,近日必有大祸,此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小道道行尚浅,不能破此妖局,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拔脚就要走,县太爷府上的众人赶紧把他拦住,又塞给他几十两银子。
    “这个……”他一手摸着腰间钱袋,一手捻须作为难状,“既然贵人挚诚如此,贫道也只好姑且一试,那就请摆坛吧!”
    神志恍惚的知县夫人被搀扶了出来,瘫坐在法坛对面的椅子上。
    空虚道士头戴七星冠,身穿九宫八卦衣,面目坚毅披挂上阵开坛做法,先斩鸡头,后泼狗血,然后舞剑、烧符、喷水、摇铃、招神,念贯口,剑指知县夫人说:“哇呀冥冥玉皇大帝玉尊!一断天瘟路、二断地妖门!三断人有路、四断鬼无门!五断邪师路、六断巫师门、一切邪师邪法妖鬼无门!天罗地网不容情,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恶鬼妖物速速退散,免得灯蛾扑火惹焰烧身,自取灭亡!!呔!!”
    一阵静默,人们都盯着他,脸上满是敬畏。
    其实这时候婵九应该跳出来配合一下,但她等得时间太长,以至于睡着了。
    空虚道士只好再跳一阵,剑指天空:“万物从事,自有法度,妖孽逾矩,祸害世人,还不快快现身,认罪伏诛!急急如律令!呔!!”
    又是一阵静默。
    “……”空虚道士心想这姑奶奶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幸亏他反应快,看到手边有个大法螺,连忙拿起来就吹,因为狐妖耳目敏锐,只要婵九还在附近就必定能听见。
    婵九果然被吵醒了,她跳起来三步两步上了屋顶,和天井里的空虚道士打了个照面。于是空虚跳她也跳,空虚耍剑她就打滚,空虚念咒她就佯装痛苦,空虚烧符纸她就抱头;空虚说:“呔!呔!呔!”,她尖叫一声滚下屋脊(当然是往背阴面滚的,往阳面滚人家都看见了)。
    只听空虚道士大喝:“妖孽法力已尽,速速取我的镇妖宝塔来,贫道要将之永镇其中,不出三日妖孽就会化作一滩血水,魂飞魄散,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婵九在空中翻了一个身,灵巧地双足双手落地,闻言啐道:“这王八蛋,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任务已经完成,便脚底抹油跑了出了县城,到空灵观中等空虚道士。寒山也不知道跑到哪儿浪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她进了道观后发现寒山不在,心里很不高兴,赌气盘在供桌上继续打盹。
    空虚道士也过了许久才回来,他要收拾东西打扫残局,要收钱,要吃酒喝茶,席间还得发表一大套玄乎的言论。后来他晃晃悠悠、志得意满地回到空灵观,见婵九以手支头睡得真香,便笑嘻嘻地将她摇醒说:“多谢仙姑!”
    婵九白了他几眼,习惯性地往梁上一跳:“帮你赚了许多银子,对我却一点儿帮助都没有,还要咒我!”
    空虚道士笑道:“仙姑宅心仁厚,小道永远铭记在心。这里有一贯铜钱,给仙姑仙长当路上的盘缠。”
    “我要你的零钱做什么?”婵九嘟着嘴,又翻了个白眼。
    “哈哈,不知仙长他……”说到这里,空虚道士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婵九本来望着别处,见他不说话,便转过眼来,结果这一眼把她吓得不轻。
    空虚道士的脸色竟然突然变得死灰!
    这家伙虽然长相寒碜,但脸色向来红润有光的!婵九目光继续向下,然后忍不住尖叫起来——空虚的腹部赫然多了一个血洞,足有手掌大小,鲜血正如决堤一般的往外潮涌!
    “道士!”婵九顿时手脚冰凉,头皮仿佛都炸开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朝空虚道士的身后看,但是根本看不到任何人,不过竹林里有一声异响,似乎是飞剑回鞘的声音。她恼恨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就追:“什么人背后下毒手,臭不要脸!”
    可这是空虚道士突然喊她:“仙姑……仙姑!”
    “还仙什么姑啊?有人害你了!”婵九先把美人蟒骨环猛力扔了出去,“我去把他们追回来!”
    “不不,仙姑……先、先不要追,我有话对你说……”空虚道士勉强聚起一口气,“快,……我要死了……快!”
    “哎呦!”婵九急得直跳,不甘心地看看门外,又冲回空虚道士身边,“哎呦快说!你能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啊!”
    空虚道士说:“仙姑……凑近些,不要……让人听见。……上回你问我的话……我们空梦派祖、祖师爷确实没留、留……留下什么宝物,但祖师爷有……遗训,说让历代弟子每日必须……拂拭、拭三清殿内坐像。”
    “为什么?”婵九扭头望着那尊坐像,半人来高,面目死板,虽然年代已久颜料有些剥落,但依旧干干净净,只是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不知道,但仙姑不妨……不妨找找。”空虚道士喘息着说,“小道我十分……疏懒,每三日才擦一次,下世后怕是要受……祖师爷责、责罚。仙姑可知道,为何……这三清殿里只供、供着……一尊坐像?”
    婵九摇头,奋力堵住他腹部的伤口,肠子正从那可怖的口子里滑出来,血流如注,以婵九的妖力根本无法阻止。
    “因为那不是三清……那是……那是玉清真人……昆仑派……玉清真人,”空虚道士奋力笑了一下,“多……多谢仙姑,小道今日赚了八十两……银子,足够喝几年的酒了……”
    ☆、第102章
    “……”婵九用血手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往空灵观外追去,她要追到那个暗处的凶手,狠命抽他的脸,割他的耳朵,挖他的眼睛,一颗颗敲落他的牙,在他肚皮上也穿一个巨大的洞!
    可惜她什么都没追到,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跑,从竹林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竹林,她跑了、找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依旧是没头的苍蝇,推磨的毛驴,五更就起的叫花子——乱钻瞎转穷忙。
    她猜测对方不是妖,因为妖通常都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习性,会沉不住气,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和她干架。最后,她丧魂落魄地回到了空灵观,在空虚道士的尸体前跪坐了半天,默默无语。
    这是第二次了,她独自守在别人的尸体旁,第一次是铜岩师太。
    她和空虚道士只见过区区两次,两次都是胡闹开始、混乱收场,她非常愿意再多见他几面,因为他实在是个有趣、狡猾但又不失善意的人,只可惜他再也无法活过来了。
    她的视线转向三清殿上的坐像,据空虚道士说那是玉清真人,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那坐像必定塑得和真人南辕北辙。因为寒山先前观察这尊像时,一点儿感怀没表现出来,如果塑得逼真,那人早就抱着哭了。
    “玉清真人……天天打扫……”婵九绕着坐像转了两圈,“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空虚道长没必要死到临头了还来骗我,但是我也没看见宝贝啊。”
    突然她跳上安放坐像的石头高台,一用力把坐像推了下去。
    那塑像是个泥胎的,天长日久早就板结严实了,虽然从高处跌落,也不过摔碎了一只角。婵九一不做二不休,抄起边上的条凳,砰砰啪啪一阵把坐像敲了个粉碎。
    “玉清真人对不住了,”她边敲边说,“这泥菩萨做得太难看,我以后有空帮你做个漂亮的。必须三丈多高,满脸堆笑,脸上和手上都贴金箔,身上披红挂绿悬宝剑,保准你更体面。”
    她在一堆碎屑里翻找,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千年冰参……”她喃喃,“那无论如何,总得是一棵人参啊。”可惜坐像肚子里没有人参,没有花没有果子,连草籽也没有一粒。
    她丧气地坐在一边,半晌之后,她用湿布将空虚道士脸上的血污擦干净,然后在院子中举火,将他的遗体烧了。
    她原本想将这空灵观也一起烧掉,后来说算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空梦派传了好代,留下个道观也是应该的。
    她又把地面打扫了一番,将坐像碎片扫到一起,用水将血迹冲干净,做完这一切天色都黑了。她坐下歇了一小会儿,突然想碎片堆在墙根下不象话,应该倒到外边竹林子里去,万一玉清真人有灵,回来找他的像,她也好抵赖一番。于是她找了个簸箕准备往外运,正在捡拾的时候,发现了一样圆溜溜的东西。
    “是玉清真人的眼珠子。”她将那样东西捡起来掂了掂,“好轻啊,什么石头做的?”她不假思索开始找另外一颗眼珠,找到后虽然发现是同样大小、同样形状,同样刷漆,但那一颗比手头这颗要重上好几倍。
    “这个才是石头做的。”她掂量着后找到的那颗说,“难道先前那个是木头雕的?”
    她将两个圆眼珠在手中搓来搓去,然后跳上房顶,借着明亮的月光,用美人蟒骨环小心翼翼地刮去圆球表面的黑漆。先刮的是重的那颗,刮出来果然是石头,而且是本地山上最多的条纹石,又硬又脆,没什么特殊。
    而轻的那颗刮出来一个蓝莹莹的东西,非石非玉,非木非瓷,并且是个不规则形状,制作坐像的工匠用泥土把它填成了球形。
    “玻璃?”多亏她还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县太爷家有两件从海路或者旱路过来的小玻璃盅,据说价值连城,县太爷有事没事就拿在手里把玩。
    可是玻璃也比这个重啊,婵九心想,毕竟那俩小酒盅她也没少玩过。
    她把蓝色小块塞进了腰兜,站起来升了个懒腰:“唉,找不到什么冰参,我要去找寒山了。也不知道他在西山玩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她跳下屋顶,穿过竹林,在静谧的月光里奔跑,经过县城和村庄,经过田野和草庐。薄薄的轻雾从四面原野中升腾起来,她发现路边添了许多新坟,甚至在离县城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有乱葬岗,乌鸦和秃鹫盘踞在岗子上,无声地扑腾着翅膀。
    她想起在镇虏堡外和柳七分别时,柳七告诉她,中原的战乱已经起来了;她又想起寒山曾经说过,一旦剑仙与剑魔相斗,凡间必有人伺机而动制造纷乱。
    她并不太懂凡人为了问鼎天下你争我夺的事儿,所见过的最尖锐的矛盾也不过是几个妻妾争宠,但她悲哀地想:我们这里死人,凡间也已经开始死人了么?余原县城里还一派歌舞升平、安安乐乐的模样,可不多久那些什么征西军、征北军就要打进来了吧?城里的百姓们怎么办?远在城外的新媳妇怎么办?宋不谦清风寨里的那些兄弟们怎么办?
    这世上哪里有安乐窝呢?
    她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继续向前跑,她说:“等陪着师父和寒山去过了蓬莱,我们要去黄沙戈壁接宋不谦,然后一起回华山去,让寒山把不悔洞的洞门封好,封上一百年、二百年,一直封到我们想出来为止,封到……”
    突然她看到天上有一道白色剑光划了过去。
    “咦?寒山么?”她转过身来跑。可不久之后那道剑光又返回了,在她头顶也没作丝毫停留(应该是天黑看不到的缘故),继续向前。
    “……”她进行了折返跑。
    跑啊跑啊她发现剑光又出现在上空,于是忍无可忍甩出了美人蟒骨环。昏黑大地上的小人虽然看不见,但蟒骨环自带阴阳鱼酷炫烟气及琵琶声效,还发现不了才有鬼!寒山在空中折了个弯,带着劲风落在她面前。
    “你瞎……”她话还没说完,寒山就扑了过来,焦急地将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一边摸一边连珠炮似的问:“你没事吧?头受伤没?脖子受伤没?胸腹呢?手臂和腿呢?脚踝怎样?手指断了?”
    “……”婵九用实际行动向他展示了一下强健且完整的身躯。
    寒山抚着被捶痛的胸口出了口气,放松下来:“太好了。”
    “西山出什么事了?”婵九问。
    “你衣服上为什么有许多的血?”寒山又重新打量她,恼火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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