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间,谢思言打点妥当,趁着夜色离京。
    几日后,陆听溪去找叶氏时,听闻通州那处庄子去岁租子收得太少,她打算着人前去看看。
    通州那处庄子是母亲的陪嫁,那边的庄头、管事也都是母亲亲自提上来的,很是信靠。
    陆听溪本就惦记着去通州的事,正巧谢思言那边这几日也没什么动静,大抵是没甚差事派给她,她比较清闲,遂当即表示自己也想去看看。
    通州位于京城东南,与京城相去不远,若是行得快,两日就能打一个来回。
    叶氏直蹙眉,让她莫要胡闹,陆听溪再三恳请,叶氏仍是不允。
    陆听溪不便道出实情,只能另想他法。
    总闷在府内也憋不出什么法子,她听闻京郊有庙会,便带着一众仆妇出了门。
    京畿的庙会是常有的,她从前也逛得有滋有味,但今次心里揣着事,总有些意兴阑珊。天色渐晚,她预备回城时,城门口却起了纷争,骚乱遽起。
    她见乱子一时难平,索性转去自家的庄子——便是上回请孙大人前来和江廓对质的那处。她打算暂在庄上歇一晚,翌日回府。
    到了庄子门口,迎头就见一辆马车紧随而至。
    马车上跳下一行色匆匆的少女。少女惶然,自称遇了麻烦,请求庇护。陆听溪身旁的吴妈妈见少女面生,直皱眉,挥手命丫鬟将人赶走。
    正此刻,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浩浩荡荡追至,不由分说上来抢人,三路人马乱成一锅粥。少女不肯离去,混乱中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甩到了陆听溪身上。
    等那伙家丁呼啸而去,吴妈妈惊愕发觉那个面生的少女还在,自家小姐却不见了。
    那伙悍匪似的家丁将掳来的少女投入马车时,有人忽而道:“咱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怎瞧着那美人不是冯家小姐?”
    内中头领皱眉,他方才抢人匆忙,也没细看,不过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他上前查看了被迷晕的少女面容,一惊,眉头拧成了疙瘩,须臾,又道:“管他呢,将错就错。我看这美人儿不知比那冯家小姐美多少,左右是去伺候人,咱们带回去交差,说不得还能得冯老爷厚赏。”
    陆听溪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里,手脚被缚,口亦被封。
    对面坐了一婆子,年约四旬,见她醒转,皮笑肉不笑:“我说小姐,您还是认命吧,冯大人也是为您好。让您去伺候贵人,有甚不好的?您竟还跑了,一口气从通州跑到京城,也是能耐。”
    “您瞧,这可不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左右是躲不过的,”婆子絮絮道,“您要去伺候的那位贵人来头可是了不得的,据闻是京中头一份的贵重,连知州大人到他跟前都得哈着腰说话。自打这贵人到了咱们通州,哪个得了信儿的乡绅老爷不想上前露个脸儿?可贵人事忙,哪里是好见的。”
    “冯大人可是您的亲生父亲,哪能害您呢?您若是此番得了贵人青眼,后头不知有多少泼天富贵等着您!您再想想您父亲,您父亲熬了大半辈子也就是个从六品的州同知,若您攀了高枝儿,您父亲、您全家那都能跟着发达!那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事!”
    婆子缓了口气,继续道:“您也莫听旁人乱说,虽则我也不知那位贵人年纪模样,但想来也不会太差。贵人家财万贯,纵真是个上了年岁的,气度也是在的,您尽心伺候便是,少不了您的好处。”
    陆听溪听了半晌,终于渐渐明白了眼前处境。
    这帮人抓错了人,把她当成了逃遁京城的通州同知冯大人的女儿,那帮家丁不知是将错就错还是怎样,横竖这来监视她的婆子不认得那冯家小姐。如今她已在通州的地界上,要被送去伺候一位京中来的贵人。
    只是,从京城来到通州的贵人……会不会刚巧就是她要找的那人?
    “今晚可要打起精神,听闻那贵人脾气大,休惹贵人厌烦。”
    婆子见对面的少女神色紧绷,笑着打量她:“小姐生得月宫仙娥一样,这身段也是顶好的,只要换身衣裳好生打整打整……但凡是个男人瞧见了都走不动路。”
    陆听溪被那婆子端量得直起寒粟子。她觉得那婆子笑得别有深意,说话时顿那一下,颇有些暧昧意味,不知是怎样个打整法。
    她不由往车厢门挪动身子。
    那婆子瞧见她举动,一把按住:“您可莫乱动,您跑了,我如何跟冯大人交代?告诉您,外头几十双眼睛盯着呢,您这回是插翅难逃的!”
    晚来华灯初点,陆听溪被几个婆子押着出了城,来到北郊一处别庄。
    这别庄建得极是别巧雅致。
    陆听溪在一片密林前下了马车,被几人前后簇着往前行去。林中黑魆魆的,但行了一段,就见前方豁然开阔,别有洞天。
    林子对面竟有一片湖,湖心一岛,有通路与岸相缀。岛上院墙四围,荧煌灯火之中,隐隐可见华屋数楹,斗拱飞檐,丹柱花窗,精丽非常。
    陆听溪眸光暗转。
    这帮男人可真会享受。却是不知那贵人是哪位,京师一些勋门权贵她都是认得的,届时只能见机行事。
    这别庄是通州知州蒋仁的产业,寻常不轻用,今晚却是热闹非凡。
    蒋仁今日一早便来布置,待一切妥当,亲往门口迎候。
    他万没想到那位贵人会为着陆家之事亲临,委实受宠若惊。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一众属官簇拥着一个高拔身影自水中通路远远而来。
    他躬身上前叙礼,一头寒暄一头在前面带路。
    几乎都是他在说话,身侧的人极少开言。夜风习习,分明凉爽宜人,蒋仁却出了满额的汗,只觉压迫感深重。
    这少年人真是天生的上位者,即便一语不发,也令人倍觉威压。眼下尚未入仕便如此,回头若坐上高位,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威仪。
    众人入内落座后,蒋仁拍拍手召来一众舞姬,却见坐在上首的少年人冷了脸,一时不解,心里揣度约莫是贵人眼光高,这等姿色的舞姬入不得贵人的眼,又忙将人赶了下去,转头给通州同知冯光远打眼色。
    冯光远会意,吩咐身边侍从几句。
    陆听溪正被一群丫鬟按着梳妆,就见个婆子急匆匆进来催促,说冯大人那头让快着些,贵人已到了。
    那群丫鬟一时惶急,又添了两三人上来搭把手。待终于拾掇好,陆听溪被一路连推带搡塞进了一处厢房。
    适逢入夜,这别庄建得迷宫一样,又一路行得匆匆,但她仍是凭着过人的记忆记了个大致路线。
    她如今所处的厢房位于最里侧,临着水次,即便她会水,也不能跳窗,这岛屿静谧,她这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招来注意,何况门口有人守着。
    她抬眸扫向屋内。
    鸳枕鸾衾,烛火晻昧,浅茜色的纱幔随了窗外夜风款摆,在锦绣地衣上投下一片暗影,仿若妖冶舞女舒腰展臂,荡拂水袖。
    鼻端异香弥散,屋内气暖如春,也不知熏的什么香,陆听溪仅是坐了少刻就觉有些头晕,起身去窗边透气。路过穿衣镜时,她顿了步子。
    镜中人仍是她的眉眼,但无论穿着还是妆容,都与往日迥异。
    绣水波兰草的抹胸紧紧约束,绑缚着一对喷薄欲出的花房,两团软肉被紧迫着挤出一道深壑,玉肌莹白腻细,映了红烛幽光,泛起玉器一样的柔润光泽,愈显锁骨纤匀精致。上头丰盈,下头的细腰却是弱柳一样纤柔。
    上襦竟是用薄如蝉翼的纱做的,纤柔如兰的双肩与细瘦白嫩的手臂依稀可见,似隐非隐,半遮半掩,惹人遐思。
    下面的裙子并非寻常的湘裙,而是上紧下收,正突显出她浑圆挺翘的双臀与修长的纤腿,偏又将下头包裹得严丝合缝,颇有些欲说还休的暧昧意味。
    妆容极妖极冶,香脂覆唇,红得热烈,眉心一点芍药花钿,衬了她玉骨冰肌,顾盼之间,竟显出十足的撩人媚态。
    陆听溪倒抽一口气,满面赧然。
    她这胸似乎长得太快了些,她从前确实双峰丰盈,但这才过去多少时日,就又丰腴了一圈。她先前还曾因为自己的胸比同龄人丰满,觉着难为情,走路忍不住含胸,后头被母亲教训了一顿,说仪态难看,这才改了。
    再往后,她就索性抛开此事,由着它长。先前倒还不觉,如今被这抹胸一勒,她才发觉尺寸竟又大了这许多。
    那抹胸是她们能寻见的最大尺寸,费了好大劲才绑上,如今随着她呼吸微微起伏,令人担忧下一额便会被撑爆。
    她顶着这副模样,是决计不能出去的。这洞房一样的地方,她也不想多待。
    透了气,她开始在屋内找寻可用的武器。找了半日,也只寻见几瓶不知是何用途的药膏药水跟一些形状怪异的精致器具。
    她拎起其中一根,见其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硬度极大,又长又粗,呈半弧状,似是用来托盛什么粗长物什的,她一只手几乎握不了一周。
    她细端量,琢磨一下,想不出这玩意儿究竟能干什么用,随手丢开,坐下冷静分析。
    若她留在此处,被那位冯大人发现,说不得会为了避责,杀她灭口,为今之计,一是让那位贵人带她出去,二是她自己逃出去。
    两条都不好办。
    倘那贵人万一当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色鬼,那便跟面临灭口同样麻烦。再者,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一个不明状况的陌生人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布料稀少的装扮,回身拿毯子披到身上暂且遮羞。
    谢思言跟蒋仁等人议事毕,起身离席。
    蒋仁看他要走,再三款留。
    冯光远也笑道:“天色已晚,不如您在此将就一晚。您的住处已经备好。”他心中暗急,这位若当真就这么走了,他如何献女。
    谢思言岂会看不出冯光远的花花肠子,直言推拒。这帮人总往他面前塞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他真是烦不胜烦。
    恰此时,有长班匆匆进来,在蒋仁耳畔低声禀了几句。
    少刻,长班引了个身披宝蓝披风的男人进来。
    谢思言看清来人面容,道:“阁下可真是闲得紧,不安生在家中相亲,竟不辞辛劳跑到通州来。”
    孔纶除掉披风,笑道:“勉之都不急着嫁娶,我急什么。”勉之是谢宗临为谢思言拟的表字。
    心知他话里有话,谢思言无声冷笑,回身就要离开。
    孔纶拦了他:“勉之此番是为着陆老太爷之事来的吧?若在别处逮着,勉之许还不认,但眼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思言目光泛冷,“管好永定侯府一亩三分地不是挺好?”回身往屋外去。
    冯光远见两位世子面色都不好看,一时不知所措,看向蒋仁,目露求助之色。
    蒋仁知他是为着献女之事着急,忖着魏国公世子眼界高,怕是瞧不上冯光远那女儿,示意他转去永定侯世子那里试试。
    孔纶久惯应酬,听冯光远说了开头就明了其意,扬声冲已然到了屋门口的谢思言的背影道:“勉之当真要走?春宵苦短,勉之既不怜香惜玉,那我便去瞧瞧那久候勉之的美人儿去。勉之想好,我这便去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谢思言连孔纶的话都没听完, 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孔纶倒不意外。他原也没指望一个女人能勾起谢思言的兴致,那话也不过是谐谑之言。见谢思言走了,他让冯光远等人在前头引路,也随之出了屋。
    陆听溪以为自己得在那厢房里干等着,不曾想后头被一众婆子拉了出来,让她戴了面具,坐上一叶静泊荷群里的小舟, 执篙坐着。又塞给她一网兜萤火虫,交代她等瞧见贵人时, 将萤火虫放飞。
    陆听溪对于冯光远的拼命程度是叹服的。若是将这番心思花在民生上, 官位怕早就上去了,哪里用得着卖女求荣。
    众人见她就绪, 又从头至尾都十分顺从,放了心, 尽皆退下。
    陆听溪一路上的乖顺不过是装出来的,为的便是麻痹众人,寻机脱身。
    待众人一走, 她飞快观察四周地形, 看准岸边一丛芦苇,当即撑船过去——她从前常去城外采莲子耍子,于撑篙控舟上分外娴熟。
    那帮人随时可能折返, 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不时回头看一眼, 手心满是汗, 险些握不稳篙。好在她功底扎实,又很快沉住气,小舟离弦之箭一样飞出。
    上了岸,她披紧斗篷,回身飞奔。
    她被拉出厢房时,再三说冷,又说在外头就被贵人瞧见那样穿着显得轻浮,婆子这才不情不愿递了一件斗篷给她。
    夜风微带寒意,因是水畔,又透着混了草木气息的润湿,迎面洒在身上,通身不适。
    那裙子形制是下头束着的,行路极是不便,她才跑出一段路,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冯小姐跑了。她竭力稳了心神,钻入一丛灌木里暂避。
    影影绰绰的,可见对面有一众人擎了火把撑船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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